谢尘钰对谢余的话充耳不闻,他心里窝着火,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解决之道,脚步越走越快。
院门前一排随侍见他走来,快步跟在身后,谢尘钰回过头:“只需要一名暗卫跟随,剩下的人先停下,我出行一事不可告诉旁人。”
他说完取了一块黑布包住头,又回房换了身邋遢的脏衣服,跨过门槛,叮嘱值守的侍从:“如果长照王来了,就说我在寝屋休憩,不喜欢有人打扰。一定不能放他们进来。”
虽说谢余先前与他汇报过一遍广陵城中的情况,谢尘钰却已经生起了疑心,还是决意自己亲自去看一遍。
自南朝从金陵撤军以来,沦陷城郡的遗民随同王师一起逃命。
广陵城至盐城一带平原广布,利于农户耕种,这些年来几乎未曾受到鬼魔太多的侵扰。
水路纵横,连接运河,再往东边走又拥有一片海岸线,仓禀充实,渔业、商业、手工业原本都很发达。
谢余的这一步棋并没有走错。
扼住广陵就扼住了江淮地区的要害。
但原住民算上迁来的流民也有一百多万人,一片孤城,仅靠自给自足,要养活这么多张嘴实在是一件难事。
北边和西边涌来的大量流民也带来了不少矛盾,谢余需要管理城内大小诸多杂事,安抚这些新来的流民则是重中之重。
太子现下已经抵达广陵,有些重要的事宜就要转交给谢尘钰处置。
城内南边的市坊依旧用于商贸,这条街上鱼龙混杂,干什么的人都有,卖果蔬和鱼肉者最多。
南朝各地的世家也跟随王室迁来,世族用度向来奢靡,却也给这些劳作的农户带来了机会。
眼前的场面实在过于熟稔,谢尘钰停留了月余的海边小城也几乎是这样的构成。但小城内的官吏已经自顾不暇,民间秩序混乱,大家各凭本事求生。广陵是朝廷要地,官府的管束会更加严格。
谢尘钰走走停停,最终站在一架烤大饼的街边小店面前。
这家饼店是一辆全由铁皮打造的推车,里面掏空做了个炕,底下是两个巨大的木轮。
谢尘钰第一次见这种形制的商铺,感到有些新奇。
周围有两个行人在等店老板的大饼,头裹汗巾的小贩看见谢尘钰停下脚,伶俐地招呼客人:“客官买几张饼?要加什么?冰糖碎子还是梅干菜?”
谢尘钰本来不打算买,但既然人家都这么问了。
他莫名想起来季念昭喜欢吃甜食,眨巴眼:“要一块冰糖碎子的。”
小贩掏出块白面在手里揉搓,谢尘钰看得专注,这使小贩更加得意,把面团放在手指尖,转圈甩出了一张饼来,揭开锅盖,利落地贴进炕里。
旁边两个也在等饼的人有一搭子没一搭聊起城中近况,谢尘钰竖起耳朵偷听。
“城里粮价最近飞涨得厉害。”左边那个瘦高的男人说。
“西边新来的仕族刚刚舟车劳顿赶过来,路上损失的财宝不少,听说最近都在大量购置粮食用来囤仓。”右边的人也接话。
两个人都仪表干净,虽然不是豪奢大族,在原本的地方也算是中小型的世家。
“现在手头有余钱是该买一点,我担心后面开始和北魏打仗,广陵城内也不好买粮。”
“说起来粮价的涨势,连本地人都在闹。昨天梁家巷子的人动静挺大的,还要驱赶被安排在他们宅子门前的那批流民。两边都不服气,拿菜刀互砍。”
“死人了吗?”右边的人问,语气平常。
相比死在鬼魔爪牙下,死在邻居的刀戟里还是冤了一些。
“没死,砍伤了几个,两拨人全抓进了官府。”
谢尘钰一边默默听着,心里兀自盘算,一边等自己的饼。
小贩挥舞锅铲也舞得有劲,还不忘附和那两人几声:“买不起啊,再多涨几天,我这个小摊也要开不出来了......赚到的钱还不够买小麦。”
“可不是嘛,最苦的是那些穷人。听说殿下回城了,官府该下令遏制最近的粮价。”
以往每一次粮食涨价都是以逼走一批濒临饿死的穷人结束,城里的负担小了,粮价才会慢慢下跌。谢尘钰听在耳里,记在心间,想询问抢购粮食的是哪些世族:“你尽管告诉我——”
小贩的脸色骤然变化,刚把那两个人的饼趁热捞出来,塞进他们怀里,谢尘钰的这块饼还没熟。他伸手,小贩把锅铲塞他手里,大声招呼:“跟上我!”
“???”谢尘钰捏着锅铲,看着小贩扛起车头的木柄,带着他的饼,一溜烟儿就蹿进人群中。
这条街上卖东西的商贩好似进了狼的羊群,众人全都在四散“逃命”。挑担子的挑担子,摆地摊的拎起布的四个角,把果子一兜,揣进怀里拼了命地调头跑。
“监市来了!”有个女人仓惶地大叫一声。
她的摊位在街头最外面的位置,官吏骑马来,逮的人第一个就是她,想跑也跑不了,只好扯着嗓子大声招呼后面的人。
谢尘钰朝那处纷乱的地方看去,正想一探究竟。
“跟上我——!”
他回头。
那个卖饼的小贩伸长手臂挥舞着他的大饼,示意谢尘钰跟着自己跑。
谢尘钰看了看怀里的锅铲,只好捧着锅铲,迈开双腿。
周遭的小贩们同他一道,推着车轱辘碾过地上的烂菜堆,各种各样难闻的气味在跑动的风里被搅合着一起灌入他鼻腔,谢尘钰被刺激得连喘带咳。
“官兵抓人啦!”他们边跑边朝街市后方还不知情的商贩走卒们大叫。
终于跑到一个拐角。“这里,嘘,这里!”一只手悄悄从墙壁后伸出来,朝谢尘钰招了招,摇得像朵花。
谢尘钰停下脚步,他脸上抹灰泥也生得好看,旁边那个卖杏子的姑娘主动扯住他袖子把他也拽进巷子深处。
这里面已经躲了满当一大片人。
姑娘在自己兜里摸了摸,忍痛割爱,掏出几十个杏子分给大家,其他人也从自己筐里、背篼里、推车底摸出一些能吃的东西,你来两口我来两口,一群人趁着官兵搜捕的时间把午饭一起解决了。
“给,杏子。”姑娘偷偷凑近谢尘钰耳边,“你长得好看,多给你一个,不要告诉他们。”
谢尘钰:“......谢谢。”
大家三下五除二吃完饭,赶紧翻找自己身上带的东西是否都还在兜里。
“坏事了,我的锅铲没带走,下午炒不了糖。”卖饼的小贩脸色煞白地大叫。
他刚嚷完,一柄锅铲就搁在了眼前。
“你落下的。”谢尘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贩才长吁一口气:“小兄弟,多谢你,不然我家里那位恐怕不让我进门了。”
每个人都在盘点自己被收走了什么,他们清点完后,你望我我望你,突然都捧腹笑起来。
“赚了赚了,没被抢完。”姑娘刚才跑动的时候来不及把果子全放进罗筐中,只能兜住一块布揣怀里跟着跑,一路上撒了不少圆滚滚的杏子。
“我掉了一个筐。”
“只摔碎了五枚鸡蛋。”
“这最底下的瓜都压碎了,也放不了,待会苍蝇就闻着味来了。来,大家都拿去分了吧。”
他们偷偷派了一个人去观察街道外面的情况,回来说:“监市刚走出去两条街,可能还会倒回来。我们再等等。”
小贩们坐在墙角闲谈,同仇敌忾地说道哪个位置什么时辰官衙的监市来得最频繁,也有些聊起自己在荒乱之前都做些什么生意。
谢尘钰走出了暗巷,看向他们方才说的那条街。
几个骑着马的官吏围堵成一圈,那处喧声鼎沸,正在发生一场争执。
“这是怎么一回事?”谢尘钰走到一处没有人的角落。
暗卫从藏身处跳出来,跪下禀报:“城里新出了规定,要在外面做买卖,就必须上交一定量的税充作军饷。这些支个架子就在路边行乞和做生意的人都是想要逃税的小贩,为了管理方便,统一会派官衙的衙吏驱赶。只有拥有自己的店铺和在官府划下的固定场所的小贩才有资格做些买卖。”
谢尘钰若有所思,摆手: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暗卫重新蛰伏回暗处。
谢尘钰步履匆匆,朝着最动乱的那处急行。
“松手!”官兵的一声暴喝,让围观的行人肩膀都抖了两抖。
“这里不能卖!听明白了吗?明白就松手。”一身官袍的中年人扯着筐子,“松开!我体谅你上了年岁,若再执意干扰官府做事,当街杖笞三十大板!”
老妪死死地扒住自己的一背篓的白菜。这三十大板子打一个老妇人,板子下去人就没了命。
但她还是不撒手。
“行行好大人!不要拿走,不要拿走!我家的田之前天灾被毁了,就剩下这筐菜,要卖了换药的!求你行行好!”
“老太婆,松手!呸,都叫你松手——”那几个监市终于不耐烦,有人先抬腿踹了老妪一脚,把她蹬飞半米远。
“阿嬷!”两个幼童扑到老妪脚边。
监市只是冷冷看了一眼,喊道:“滚!”
幼童红着眼睛大哭,监市终于失去耐性,一脚踹开两个小孩。
“这些菜都是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种的啊!”
“不要拿走!求求你不要拿走!”
老妪死也不松手,蜷缩起来护住自己的蔬菜,监市从篓里扯出菜梗砸她头顶,砸得一张脸一块乌一块青。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把她踹在地上,拿拳头砸,砸得她不敢再叫唤,干枯的手指卡在竹条的缝隙里,就像在那里长了根。
谢尘钰走近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让他们拿走吧。”谢尘钰不便于透露身份,只好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你这筐白菜我买下了。”
一锭银子早就超出了一筐白菜的价钱。老妪接到银子,却知道监市不可能把菜再还给谢尘钰,又哭着要塞回他怀里,谢尘钰推回去:“拿着吧。”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老妪嘴角破了口,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谢尘钰手背。
她慌乱地要擦,谢尘钰微笑,再塞了一锭银子:“余下的请拿去医馆再买一些草药。”
谢尘钰这样一打断,官府的包围圈骤然出现一个破口,能跑路的小贩争先恐后地往外跑,那些跑不走的谢尘钰都塞了一些银两。
他站起来,看着那群冷眼围观的百姓,大多数是附近商铺的店主,小贩在他们门前开店,也挡住了他们做生意的道,自然谁也看不惯谁。
“大胆!把他给我拿下。”监市的小头领见小贩转眼跑得一个都不剩,动了怒,要把谢尘钰拖回衙门论罪。
谢尘钰却佯似恭敬地走近前,把怀里的身份令牌放进官吏的手心:“还请大人过目。”
令牌赫然是太子府几个大的字样——
官吏猛然抬头,一张脸吓得簌簌冒冷汗。
谢尘钰将令牌别回腰间,笑着鞠躬:“辛苦大人了,我是奉我家主人的命令上街来瞧瞧,只当没见过我便好。”
监市堆起笑容,立马奉谢尘钰为上宾,谢尘钰却不想再听下去,转身走了。
这条大街上空落了不少,官吏们到来之前,这里狭窄到连一匹马都无法直接通行。
一身古铜色皮肤的女郎揩了把额角的汗珠,拎着剩下三个轻飘飘的竹筐子朝谢尘钰走来,她很直接地道:“公子,我刚见你施舍钱财,能不能也给我几锭银子。”
被人当街要钱这还是头一回。
看见谢尘钰沉默,女郎以为是他犹豫了,立马补充道:“你可以随我回家,我打借条,下次你要还钱,可以来我家找我!”
谢尘钰本就想亲眼看看广陵城内的民生实情,半推半就颔首:“请你带路吧。”
女郎笑了一下:“多谢公子。”
女郎领着谢尘钰穿过脏臭的菜市,鱼市,路过一片沙砾地,来到城墙下一片破旧的瓦房。
“我是广陵本地的。”女郎说着推开门扉,屋子里一股令人犯恶心的霉味。谢尘钰还没进门,就呕了两声。
“安安,是你吗?”屋子里有人在唤。
女郎放下竹筐,赶紧弯腰走进黑暗中,谢尘钰捏住鼻子,又放下,紧随其后。
风带动门扉合上,一声惊响吵醒了床铺上的幼童,紧接着屋内响起了小孩刺耳的啼哭声。
女郎为祖母掖好被角,又担心幼童吵到祖母休息,抱着他走出了屋。
“这是我的弟弟。”她露出温柔的神色,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吟唱摇篮曲。等幼童再次睡着后,她才向谢尘钰跪下,“我家本是附近运河边的渔户,但是今天捕回来的鱼都被官府收走了。祖母不能不喝药,弟弟的米浆也需要熬煮,所以,求公子发发善心。”
谢尘钰问这个卖鱼的少女:“那些官兵抢你东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祖母和嗷嗷待哺的弟弟要养活?”
女郎摇摇头:“不能说。”
“我是见公子心善,才敢把我家的境况告诉你。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说不定会明抢,他如若看上我铺子的位置,便会拿我的祖母和弟弟威胁我。”
“公子,也许你不会明白我们这些穷人。”女郎浸水的眼神哀伤地看着谢尘钰,“我们身上背负的苦难,往往是别人眼里的利用价值。他们锦衣玉食,却恨不得榨干我们身上每一滴油水。”
“先前我有个邻居,也是差不多的处境,被府里的少爷知道了她的事,拿捏住了把柄,不得不低伏做了外室。”
“后来少爷在外面的事情被他的正妻知晓,那姑娘被活生生割了舌头挖了眼珠扔乱葬岗去了。”
女郎接过谢尘钰的银两,转头寻找纸和笔,想要立下字据,谢尘钰压住了她的手:“不用还。”
闻言,女郎双目含泪,其实她本来也没多的东西可以抵债,磕头又多嘴一句:“公子的大恩大德,民女实在无以为报。公子富裕,身边眼馋公子家财的人想来也不会少,今日只好送公子一句告诫——”
“藏好你的弱点,你的隐痛引不来他人的同情,只会引来想啖肉喝血的豺狼!”
谢尘钰的右眼皮跳了跳,后脑勺火辣辣地痛:“谢谢姑娘的提点,姑娘见识深刻,在下不及。”
“广陵的水路商贸很发达,我家曾经有一条船,从南边把货运往北魏的京城。民女也曾入过书塾大儒的门下,那是七八年前。”女郎苦涩地一笑,“那时候长川的鬼魔还没有现世,我的爹娘也没有死在它们的爪牙下。”
谢尘钰笑不出来,只是麻木地点点头。
他慢吞吞地走,没有任何目的地,在广陵城四周闲逛,和这城里挣扎生活的绝大多数人毫不相同。
后脑勺的痛感越来越明显。
他摸到头皮上闭合的鼻子和眼,不敢想象自己后脑勺上浮现的是怎样一张充满仇恨的脸。
但是很快,他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见了同样充满怨恨的神情。
路边的门扉被悄然推开,中年女人从屋里端出来一盆中药渣子,左右四顾确认身周没有其他人看见这一幕,偷偷松口气,把盆里的渣子全泼到地面。
她收回盆,撞见谢尘钰探究的眼神,像猫被踩了尾巴,尖嚷叫嚣着:“看什么看!”
又从屋里拽出来一个总角大小的孩子,孩子又蹦又跳,女人推着他的肩膀,把他往中药渣子上送:“多踩一踩,伯母就给你糖吃。”
她巴望着多路过一些行人踩踏这些中药渣,这样就可以把霉运分走。
孩子一边跳一边一个人玩斗鸡,看见谢尘钰,招手让他一道来,女人慈祥的笑容收敛,又充满阴毒地瞪了谢尘钰一眼:“滚一边去!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伯母,为什么要踩啊?”孩子兴奋地笑。
女人扯出一个笑:“病气都让路人踩走了,你堂姐的病就可以好转。”
谢尘钰径直从他们身边穿过,又过了拱桥,回到自己的寝殿,才慢悠悠拔出剑,对着房梁上道:“出来吧。”
暗卫从房梁上跳下来:“殿下!”
“不是你。”谢尘钰一把推开他,跳上房梁,“你是谁?为什么从刚才起一直跟着我——”
谢尘钰赫然看见一具死去多日的死尸。那双大眼空洞,全灌满了黑墨,一分眼白也无。这具死尸腐烂的时日太久,嘴皮子旁边漏了两个大口,它每说一句话,舌头丝滑得像面条,就从腐肉的破洞往下漏。
平柳左手捞自己的舌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我是替不孤山来给殿下送信的。”
谢尘钰低头,细长干枯的爪子夹着一卷信纸。
傻子才会拿手去接。
谢尘钰用剑斩断了他的爪子:“你是什么怪物假扮?”
正午的阳光从窗牖斜照进来,房梁下方的地面只投落了谢尘钰一个人的影子,平柳连魔物也算不上,他压根没有影子。
“殿下不妨先展信看看。”平柳看着自己的断手,显得很平静。
信上的灵气的确来自季念昭,内容是——
谢尘钰一目十行,这封信里交代了长川骨窟的扩张轨迹,奉劝他们赶紧从广陵城中撤离。无论将来会发生何种天灾,广陵城恐怕都不能撤军,但长川向东边扩张的趋势无疑正中谢余他们的下怀。谢尘钰卷好信纸,感到心烦意乱。
“你这只鬼物,跟着我做什么?”他与平柳并不熟稔。对待一只陌生鬼,更是半点好气也没有。
平柳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反而问了谢尘钰另外一个问题:“殿下可否告诉我,刚才一路上,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
谢尘钰一腔心绪无处发泄,刚好堵得慌,见面前的鬼魂似乎没有恶意,还算耐心地告诉平柳:“我见到了很多不好的。”
谢尘钰顿了顿,补充说,“当然也有好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需要有人去拯救,可是这担子太重了,牵涉到的事情太多,并不是每一件都像我曾经幻想的那样容易。”
平柳含笑听着没有插话,谢尘钰便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他说的绝大多数是自己流浪这几个月来的见闻:“要想做成一件事,最基本的要有实力,可力量本身就是一件难以得到的东西。有了足够的力量,却也并不是一刀斩断那样简单,有些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
“就像方才那群商贩,我如果允许了城内随意设摊,他们就能做生意填饱肚子,可是那些被挡住店面的本地人便会不乐意。广陵城中的百姓如果心生不满,新来的流民更不好在此地立足。我怎样做都会伤及到一些无辜的人......”
谢尘钰抿住唇,没有再接着往下说。还有一件事,似乎怎样做也是错——谢余他们的计划,如果不做,谢尘钰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与北魏周旋。但如果拿鬼魔做武器,谢尘钰知道,谢余也知道,这座城里的百姓没有活路。
平柳只是淡淡地听完,然后笑着告诉谢尘钰:“他们不需要你一个人去救,他们会自救的。”
“你唯一要做的是,给他们提供自救的机会。”
“此话怎讲?”谢尘钰疑问道。
平柳笑而不语。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
“三千大小尘世,从前你只看过上面,看看世界的下面,多好啊。也没什么不堪吧,这也就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下面的世界是很平凡,没有权术,没有鬼魔,家长里短,生计维持。但每个人为了平凡地活下去,已经拼尽了全力。”
谢尘钰起初只当是哪个无聊的孤魂野鬼,本来没有认真倾听平柳说话。听到这里,他才生了几分兴趣:“注定的?”
“注定的。”
平柳伸了个懒腰,差点从房梁上掉下去:
“上面和下面的世界都是人啊,山里和宫里的也都是。这世间的道理都一样,终究是人来定义神仙,不是神仙来教化人。”
谢尘钰静静地看着他,一根吊死鬼一样长的舌头,能跟牛头马面媲美的脸。但能同他说出这些话,哪怕浑身伤痕累累鬼气森森,谢尘钰竟然从平柳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窥见了一点记忆里那些儒生身上自带的气场。
“你端坐金银殿高堂,在神佛庙里和大师谈论天下,却从来都没有垂眼看看真正的人间。”平柳笑着摸向谢尘钰的肩膀,谢尘钰躲过去了。
平柳也不介怀,他脸色一转,又唱又跳又哭了好一阵,换了好几种声音,又是哭诉自己身世凄惨埋怨旁人的冷漠,又是自说自话讥笑“大家都在疯疯癫癫苟且偷生活着,谁有闲心管你那点破事!”谢尘钰实在不想陪他闹,转头要抽身离去,突然被那双冰冷的爪子抓住手腕。
谢尘钰猛地转头,平柳被砍断的那只手已经重新接了回来。
“殿下,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力的局限。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不若听从自己的内心。”平柳甩着舌头,口齿含糊地咬字,“只要去做了,总有一方会受伤,所以不管你如何渴望做到尽善尽美,一定会被人唾弃被人骂。”
“但其实你不能要求别人换位思考,因为你坐在这个位置上,这就是你的份内之事。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不是他们要解决的事情。”
谢尘钰听着笑了,“你要做我的辅臣吗?做一个亡国太子的幕僚是没有前路的。”
平柳回答得很平淡:“我本来就没有前路。”
谢尘钰的笑容淡下来,想起些不愉快的事:“自七年前长川爆发以来,我遇见过很多南朝的子民,绝大多数人都显得自私冷漠。你一只鬼竟然也可以关心旁的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平柳这次的笑容咧得更大:“我们当然不一样,我已经是鬼了,不是人。”
“我不用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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