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寒稽雪,黑水河畔的舟子仰头看向云层,收好冬钓的鱼竿。
神案上的灯烛一闪一噗,忽地熄灭了。长勺启明扭过头,原来是冬风把门扉吹开。
初四的后半夜,飘落了一场更猛烈的冬雪。第二日除了厚实几寸的雪地,什么大事也没有发生。
“什么嘛......白高兴一场。你说你和涂山氏交情深,也不过如此。人家现在已经是神仙了,怎么还会念及一个凡人的旧情。”长勺启明说这句话的时候,王春官含笑呆呆地听着。
大年初五的时候,春官要按照平凉此地的规矩,挨家挨户给百姓送祝福,迎接天庭来的财神老爷。
他占着这个官位,怎么也得做点事情。王春官在前面唱春诗,长勺启明就在后面跟着当地的半大小子一起转龙灯。满街的孩子都跑出来,绕着两个人蹦呀跳呀,白雪很快被踩成一地的泥水。
“春雪融水百花开,转灯引得天光来。愿此年岁无忧虑,千家万户尽安泰。”
夜幕降临后,平凉城难得点了很多蜡烛,宫观烛火辉煌,无人的小巷白雪皑皑。长勺启明踩着一张矮凳,手里的竹竿灵活地将一盏九连环彩灯稳稳挂上。他跳下凳子,拍拍手,招呼周围那群小孩子们将手中的莲花灯挂到彩灯旁。
王春官还在那头唱诗:“东风一吹满城香,红灯一挂财运旺。谁家少年最俊俏?”
人群一阵哄笑,有小孩子大声嚷:“长勺哥哥在这儿呢!”
长勺启明嘴里叼着一根糖葫芦,听见喊声,皱皱眉,把糖葫芦往旁边小孩子的嘴里一塞,大步走上前:“你的诗不念到我就不会收尾了是吧?”
王春官合上手里的折扇,微微地垂下头,目光略微游移片刻,然后缓慢地颔首。
长勺启明撇嘴,随手拎起桌上的一盏小灯笼,在手里晃了两下,懒洋洋地说:“诗啊,随便念一念得了,又不是考试。”他清了清嗓子,懒懒地吟道:“北风呼呼雪花飘,糖葫芦吃多裤带系不上。谁家猪蹄炖得香,我半碗米饭就能倒。”
王春官腼腆地笑了下,抿住嘴巴:“饿了就回家吃饭吧。”
长勺启明挑了挑眉:“我作的诗又没说要送给你,笑什么笑?”
一顿年饭过后,堂内的红光散去一些,到底只有王春官和长勺启明两个人,寒凉伴随着温度的流失侵入大堂。长勺启明扒着窗牖,探头看向外面黑压压的飞雪,那些远山的轮廓崭然在云汉。
“收拾好碗筷,来书房找我。”王春官忽然道。
长勺启明回头:“师父?”
王春官:“从今天起,我教你修仙的术法。我没有渡过的天劫,等我百年入土以后,你一定要成功渡过去。”
“修仙第一课是——”
“易容术。”
一个时辰后。
王春官看着桌上那张脸谱,一时之间没能说出话来。他盯着那副歪歪扭扭的面具眉眼,左边眼睛画成了桃核,右边直接挤成了一条缝,嘴巴大到能吞一只烧鸡,脸颊上还点了两颗形状诡异的媒婆痣,像两滴快干的墨汁滑到一半就卡住了。
王春官硬生生地咽下了胃里翻腾的苦水,厌恶地拎住这张人脸面具:“我给你的临摹本是涂山氏里出了名的美人,你这画的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长勺启明手里还捏着一支毛笔,一脸认真:“师父,这不是画得挺对称的吗?”
“对称?”王春官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沉稳却充满压迫感,“对称是对称,但是你觉得和我让你画的东西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吗?”
长勺启明看了眼师父手里的大美人画像,再看一眼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嘴角抖了两下,别过头,忍笑忍得肩膀直抖。他余光瞥见王春官脸色发青,连忙开口讨饶:“我知错了,现在就重新画一幅,不过。”他有点委屈地补充:“其实刚才那个脸谱,我是照着你的脸画的。”
王春官:“......”
长勺启明一脸无辜地看向王春官,小声嘀咕:“师父怎么这么娇气,不就是一张脸吗,画得丑点又不会少块肉。”
“唉。”王春官惆怅地看着满地狼藉的书房,到处都是飞溅的颜料和墨水污点,苦闷地憋出一句,“按照你的天资,真的能有飞升的那一天吗?”
“停停停!打住!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傀偶班的周掌门早就指挥着小弟子们一起清理干净地面的红线,在周遭每一棵树上绑了金色的镇魔铃铛,“明昆君,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王春官笑起来,浑身松垮的皮肉也跟着抖:“徒孙儿,他们好吵啊。我如果把他们都杀光,你不会生气吧?”
“我什么资质来生前辈您的气。”季念昭一边假笑安抚他,一边慢慢往后退,朝站在他身后的修士们打手势,“......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他还有别的杀招我们不知道。”
一簇簇新生的红线从地底钻出来,将季念昭和王春官圈在一处地方。无邪蹲在树丫深处,帮着傀偶班的人一起挂铃铛,垂头看着下方愈发密集的红线,从荷包里摸出一沓符箓。
“但涂山氏还是来了,在我七十岁那一年。”王春官说,“坐着浮舟。”
长勺启明是第一个看见那艘大舟的人,他一脸兴奋地跑回来时,王春官正在对镜梳理自己的白发。发白并不要紧,只是掉落的头发也多起来,鬓角光秃秃不大好看。木梳不过两下,就梳下了一撮。王春官手上一顿,停了片刻,才将这些发丝慢慢搁到一旁,偏过头看向门边的青年。
“师父,是涂山氏!我看见那艘船上的大旗上绣着涂山氏的族纹!”
黑水临近山崖的地方波涛汹涌,人往下一看就感觉头晕目眩,神魂也要被一口吞吃入腹。反而是靠近天边的海面横成无风无波的一条直线,那艘船从那条直线和不同的两面蓝色驶向云渡学宫。
“启明,煮茶待客。”王春官转身,一步一蹒跚,佝偻着脊背,走了几步,再回头,“你去帮我折一根结实的竹枝当拐杖。”
长勺启明心疼地看着王春官:“我背你回去吧?”
王春官只是摆手:“人老了就是这样的,一点也不中用啦,我毕生所学已经用这四十年传授给了你,以后也再教不了什么。你一定要争气。”
他慢吞吞地咬字。
“等我死了之后,你也不能怠慢了修炼。一定要有一天,飞升到上界去。”
长勺启明于是不说话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多年前的老朋友见面,难免生分了许多。王春官在席间不怎么开口,涂山氏攥住他的胳膊,难以置信地大嚷:“你怎么老成了这样?”
长勺启明闻言不乐意地拿眼刀剜涂山氏,“上仙怎么这么说话,凡人生老病死都是常伦。”王春官抬手打断了长勺启明接下来的话。长勺启明才看清涂山氏那一张昳丽得与凡人毫不相干的面孔。
涂山氏的人男女都好看,因为家族里的人都生着一双峡长上挑的眼睛,总会被人骂说是“狐狸精”,但这张脸冰肌玉骨,却让人生不出任何不端的心思,只想在他面前跪下叩拜。
“那天你请神的声音我听着了。”涂山氏笑眯眯地给王春官敬茶,“只是我不能下来,上重天的仙君有规定,天人不能相见。现在凭着功德成仙的那条路已经被斩断,以后想要飞升,只怕会更加困难。”
瞧见王春官苍老的皮肉又垮下去几分,涂山氏识趣地换了个话茬:“哎哟呵,是我疏忽,不说这个扫兴的了。我和你说说昔年我们俩的那些朋友——赵家老五飞升之后也是个不安分的主,经常偷溜下凡幻化成不同的形貌去睡别人的妻子和丈夫。要我说,他真是个不懂得珍惜的,飞升后才短短三年,这件事就被传进大禹的耳朵里。贬谪回了下界,好像是去了青州。你这些年见过赵五的面吗?”
王春官只是缄默着摇头。
涂山氏捂住嘴笑:“哈哈哈,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赵五指定不想被你知道,这才躲着你的面。我下凡来的前几日还去找过他,没找见人,问了村民,也许搬了家,也许是老了后进山里打猎被老虎叼去吃掉了。”
王春官还是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启明,你先去温习今日的功课吧。”
长勺启明冷哼一声,起身踹开门走了出去,还留下一句:“什么仙人,我看也不过如此。”
涂山氏笑着笑着发现根本没人附和自己,也不笑了,仔细地轻拍王春官手背的纹路:“我们俩也是多年的老友,既然你不愿意听我说些虚的话,我也不再多说。其实我这次下来,是想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情的。”
“我在天庭也没好过到哪里去。”涂山氏彻底卸下笑容,双眼冷得骇人,里面还裹着一团妒火,“大禹赏得不公,我在天庭只是下等仙官,你知道天官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再上一重境吗?”
王春官不愿意再多谈,起身离桌:“神仙的事情我管不着。”
涂山氏冷笑:“需要平定人间界的一场大祸患,不亚于治水的功德,却只能往上再升一升,依旧还是做大禹的手下,想想也可笑。”
“那可比飞升难多了。”王春官苍老的白眉垂拉。
“但我有一个计划。”涂山氏按住王春官的肩膀,“你先别急着走,先听我说——我这次下凡带来了灾祸的种子,你只需要帮我偷偷捣乱这个人间界,然后我就会装模做样来平定。我在上界,你在下界,我们二人里应外合,就能人为制造一个足够飞升上三十三重天的功德。”
“在下恕不奉陪。”
“你不动心吗?!”涂山氏厉声高喝,“我可以帮你飞升,哪怕这件事失败了,我照样能让我姑母在大禹面前帮你说说好话,让你也能来做个天官。”
王春官的脚步越来越沉,好像被地板上冒出的水鬼死死拽住裤腿。他把这归结到自己半截都入了土的缘故,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赴死一般白着脸转过头:“我有其他方法可以帮助你。”
季念昭问:“那个方法是什么?”
王春官微微眯起眼,目光犹如刀锋划开在场各个修士表面维持的和平:“稀云渡的弟子们,你们可知宗门创宗立派的使命是什么?”
这声质问震得稀云渡的小弟子们心头一颤,几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一齐看向长老。季念昭和缓地安抚:“大家放平心绪,不要自己乱了阵脚。”
“长川的魔窟降临世间,是磨难,更是造化!”王春官的黑黄长袍翻飞猎猎作响。他抬手一指,万条红线如蚯蚓扭曲着喷涌而出:“涂山氏苦求不得的机缘居然被你们寻到了!谁能平定长川骨窟,就能得到足够飞升上界的机缘!”
稀云渡弟子惶恐不安地低声道:“师祖……”
“你以为,现在还是你活着的时候那样吗?”一旁傀偶班的周掌门双手抱臂,语带讥诮,“想要一己之力平定长川啊?痴人说梦。”
王春官白森森的骨头还在往下滴血,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我不是打算一个人飞升。我做的,是要让整个下界一同飞升。”
“让整个下界……”稀云渡的弟子失声低语,语气中满是震惊。这句话落入人潮,迅速荡开阵阵涟漪,所有人都互相瞪视,却没有一个人敢直接质疑。
“怎么飞升?”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语气小心翼翼,不像是提问更像是试探。
王春官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很简单,”他说,“让整个魔窟遍布天下,先毁掉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然后再去修补它。”他朝季念昭勾了勾手指:“徒孙呐,你过来,师祖教你一步登天。”
季念昭反而抽剑斩开红线的包围往后退,还暗自冲不孤山的众人摇头。王春官又朝另外一名小弟子勾手:“你过来,我就第一个教你。”
那名弟子脚下踉跄,额角渗出冷汗,但却不敢抗命,犹豫地走上前。他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头低得几乎贴到胸口,始终不敢正视王春官的目光。
王春官轻柔地拍着弟子的肩膀,声音低沉,说出的话却带着无法抗拒的蛊惑:“想要飞升成仙,必须历经三灾八难。火灾、水灾、风灾是三大灾,刀兵、饥馑、疫病则为三小灾。”
“长川骨窟已经带来了北魏与南朝的战争、饥荒与疫病。三小灾已然成型。现在,只剩下三大灾,一旦完成,就可带着整个天下一同飞升!”
远处山那边被燎成一半黄一半红,猩红的光沸起,滚滚的浓烟中,无数颗巨大的火球从云层跌落,哀嚎响彻了半片天。
季念昭瞧见天边的火星,指尖迅速拂过剑鞘:“你一心想着飞升,却半点仙人的风骨都不曾体会。山霭消散时,佛光笼罩云海,大雪消融于肩头。这般如仙境的时刻,你却满心烦恼,只想着如何飞升。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飞升又有何用?到头来,你依旧做不了真正的神仙。”
“你上辈子无法成仙,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会如愿的。”季念昭一点也不给这位传说中的师祖情面,他看着袭向面门的火球,护着身后的师弟师妹们,“躲开!”
hihi!大家好久不见!我回来了,前两周周末放假去了好几个国家,因为文化冲击有点大,确实有点乐不思“晋江”。有一天和别人吵架,我们几个人吵起来直接四国语言到处飞,场面一度既搞笑又混乱。
总之接下来我会好好写的,尽量保持日更一章,然后前二十章还差五章就收尾全部替换上来。
(经过深刻的反思之后,感觉自己再不勤快一点,好像快要恰不上饭了[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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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佛再曰:三灾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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