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白的月挂在天际上,清露沿着回廊走来,看到窗纸仍透着微芒,暗叹一声,推开门去。
清冷如月宫谪仙的女子低垂螓首,墨发如柔绸般垂至腰间,她侧坐在床畔,卷着绣线在补缎地肚兜上的海棠,玉彻雪堆的皓腕在半旧衣衫里时隐时现。
清露忍不住道:“姑娘先歇了吧,这玩意儿也不是绣经绣书,不值得您如此耗费心神。”
“再绣几针。”绫枝眸光略抬了抬,语气淡然道:“明日就要给出去了,海棠花应是外深而内浅,我看边缘变化不甚清晰,便随手补补。”
清露不以为然的撇撇唇角。
他们家姑娘最是认真细致,就算是给盈园的那歌女绣上不得台面的私物,也拿出了十二分的心神。
海棠曼妙极妍,流光的绯色绣线衬得绫枝指尖愈发莹白胜雪,花瓣层叠晕染,如染飞扬醉态,唯有花心紧密合实,在烛光中染上深沉,诱得人想一探究竟。
想必……待主人穿戴妥当,这如邀如请的海棠便恰好妖妖娆娆盛开在胸口。
在夜里望去,旖旎得让人心头一颤。
清露望了望绫枝发间不染纤尘的旧簪,不由低声道:“这东西,平白污了姑娘的绣工……”
她们家姑娘本也是苏州官宦女,一针一线多干净啊,可惜家道没落,投靠的姑母又仙逝了,这些年姑娘为了贴补家用,私底下去接些绣手帕屏风的活计,也算合乎女儿家的身份,可如今为了几两银子,竟给盈园的歌女苏朝朝绣贴身小衣……
也太失体面了。
绫枝只是专注引线,柔如轻雾的声音听不出半丝不堪:“绣书也好,绣小衣也罢,都是生计,这绸锦缎纹也是旁人心血,怎能不仔细对待?”
“再说苏姑娘给咱的银子也不少。”绫枝的声音温温甜甜:“银子到位了,旁的也不必在意那么多。”
只是望着那顾盼生姿的海棠,绫枝洁如白玉的耳尖终是终究红了几分,也不知她亲手绣的海棠春睡,会被谁的掌心抚过。
绫枝轻声道:“明日都安排妥当了吗?”
清露点头道:“夫人明日去佛堂上香,定然没空理会我们。咱们从后门出,姑娘全程都戴着帷帽,中间儿再换一次马车——盈园那儿恰好是水码头,我们还能包条小舟回来,虽贵了几文,但离岸远些,也能避开人。”
清露顿了顿,终究劝道:“只是姑娘日后,还是把盈园的活儿推了吧,虽说银子多些,但姑娘毕竟未出阁呢,若万一传出去毁了名声,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绫枝顿了顿,唇角勾起的笑多了丝凄然:“如今境遇不比从前,我们手里有银钱还能多些底气,等我去了京城,打听到郁哥哥的下落,便好了。”
清露愣了愣神,还是道:“可是陆公子……这些年一直没音讯啊,姑娘如今年岁也大了,还要等他到何时啊……”
清露想说年少定下的娃娃亲,近十年全无音讯,怕是做不得数了,又生怕说得重了,惊碎了姑娘的痴心。
“京城离此地万里之遥,我们又辗转了多地,他要去何处寻?”绫枝仰脸,说得甚是认真:“清露,夜深了,你去睡吧,我这就歇下了。”
清露沉默。
京城万里,姑娘体谅路途遥远,纵使陆公子这些年连一封书信都无,也从不心生怨怼。
可这万里路,姑娘却想着暗中筹钱,独自进京去寻……
清露抿抿唇,只得把烛灯挑亮放在床头,径直退下了。
*
天一亮,绫枝便戴好帷帽,带上绣活从后门赶去了盈园见苏朝朝。
盈园在西冷以东,傍山沿湖,风景绝佳,因前些年出了位才动江南的名妓,逐渐盛于一时,但凡是自持清雅的烟花女子,多居于此地,和名流诗词唱和,苏朝朝才色双绝,风头最盛。
绫枝到了廊下便停住脚步,向侍女说明来意。
那侍女日日在苏朝朝身侧侍奉,早已见惯了美人,瞧见绫枝,却不由一怔,面前的小娘子头戴帷帽轻纱覆面,五官如隔烟笼雾,看不真切,但瞧那莹莹生辉的五官轮廓,配上一身袅娜,已知是绝色无疑,忙道:“我们姑娘正梳妆呢,您且安坐,奴这就去催一声。”
绫枝只想着银货两讫尽早抽身,却没想还要在此地等待,略一点头,也不坐下,只在檐下垂首静立。
盈园再清雅也是风月之地,不时有男子往来谈笑。
绫枝微微蹙眉,清露忙俯身轻声道:“今日盈园有雅集诗会,来者皆是余杭文人,虽吵闹些,也无碍的。”
盈园办诗会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些文人多是借这片地方清谈,虽和美人唱和,也并不孟浪,只要不主动搭话,定然无事。
绫枝只能盼着苏朝朝早些现身,好让自己尽快脱身。
假山旁的雅集处,烟柳低垂,茶雾四溢,年少的公子们大多一身儒服青衫,坐在席间谈论诗赋,偶有美人小弹一曲,如名画般让人挪不开眼去。
竹林畔,一少年跪坐在席间,清逸的眉眼忍不住张望周遭:“公子,都说江南绝色,如今一看果真不假,而且不少姑娘都才色双绝,方才抱琵琶的那位一出手就熟弹古谱,这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此人恰是太常寺少卿之子沈千章,身为东宫侍读,平日侍奉甚是循规蹈矩,只是毕竟十几岁少年,一下江南身心放松,话也渐渐多了。
他身侧的男子置若罔闻,旁人皆跪坐垫上,偏他随意侧坐,只他比旁人挺拔,反而添了几分飒爽优雅,他五官生得极好,本是清贵的皮相,只眸光如寒潭般清冷,让人想起刀刃上的冷雨。
被他眼神扫过的丹桂芙蓉,便如结了冰霜一般:“曹荣确是来此地?”
沈千章恭声道:“消息确切,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还未现身。”
男子支起下巴,语气沉沉:“难道是谁走露了风声?”
沈千章也敛了神色,他身为侍读服侍太子多年,这次来江南办差,又到了这秦楼楚馆,想着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饮酒拥美,岂不是君臣相得,但看李御没有半点旖旎,也熄了这心思。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他们要等的人却未曾现身在诗会之上。
李御侧过身,漫不经心的四下打量着,眸光倏然顿了顿。
屋檐下头站着个穿碧裙戴帷帽的女子,湖畔烟气渺渺,清浅缥缈的笼在她周遭,如同绰约仙子一般。
只是此地却不是什么仙境,李御如玉的指节轻扣杯壁:“此处既是风月之地,为何还有人以纱覆面?”
沈千章微哂,李御虽贵为太子,但久居北地,又驻守在军中几年,对这等风月之事便甚是生疏,他笑着解释道:“盈园水雾弥漫,却愈发引人一探究竟,这小女子轻纱覆面,自然是同理。若引得同心人,自然身价倍增。”
原来是装出清高出尘的模样待价而沽。
李御眼尾微扬,讥笑:“沽名钓誉之人,倒不止出现在朝堂之上。”
沈千章一顿,耳语道:“殿下,姓曹的始终未曾现身,怕是事情有变,不若我们找几个歌女斡旋打探一番。”
“斡旋打探?”李御唇角起了一丝笑:“你也知陆郁为人,我可不敢顶着陆公子的名头在此风流。”
李御这次奉旨查案,一路诸多不便,恰好东宫少詹事陆郁是姑苏人,家中又是做丝绸生意的,和他们微服之人身份相当,李御便索性借来心腹之名一用。
只是陆郁性子清冷端方,若留恋风月的名声传出去,只怕再也无颜回乡。
*
绫枝在檐下等了许久,苏朝朝才姗姗来迟。
她生得雪肤花貌,额心的薄红宝石花钿在日头下熠熠生辉,极尽奢靡昳丽,她看了檐下的绫枝一眼:“绣好了?”
绫枝上前,将那几件小衣递给侍女:“不知姑娘是否能能瞧得上这花样。”
苏朝朝一看那灼灼海棠便笑了:“甚好,我还怕你给我绣什么石榴花开,玉堂富贵呢,我独独喜欢这夜合海棠,你是明白我的。”
绫枝只是谦谦的:“夜合海棠明丽,和姑娘相宜。”
她声音温婉,多的话一句不说,处处透着低调。
衣衫虽寒素,却衬得纤薄双肩清冷出尘。
苏朝朝给侍女使了眼色,立刻便有人将银子呈上:“江姑娘,我是真心中意你的绣,也喜欢你的为人,否则也不会从挂屏到衣衫,皆用你一人的,我有个姐妹,想绣个平安符,用花敷彩纱绣蝶恋花的便好……
“你这几日若得闲,怕还要劳烦。”苏朝朝笑道:“我这姐妹出手阔绰,定不会薄待你的。”
绫枝眸光在那银子上顿了顿。
蝶花一类的平安符……想来是送去男子定情的。
绫枝指尖握了握,没有接那银子,轻声说:“多谢姑娘们看重我,只是平安符绣面过小,不若换成香囊,能绣的花样还多些。”
苏朝朝吃吃笑着:“可她只要平安符。”
绫枝默了默,温声道:“旁的物事皆可,只是这平安符我却绣不来,只得愧对姑娘厚爱了。”
“绣不来?”苏朝朝扬眉:“你连扇面屏风都绣了不少,一个小小平安符又有何难?”
绫枝默然立在檐下,五官笼在纱幕中,看不出神情。
她曾经答应过一人,要给他绣平安符的。。
那时她才八岁,失足落了水,郁哥哥为了救她,手却受了伤,在虎口处留下浅浅一道疤。
那时她恰好听到绣平安符保平安一事,吵着嚷着要给他绣。
如今十年已过,他远去京城求学再无消息,她家道中落寄居人下,在梦里萦绕的名字,只得藏在心底。
唯一的执念,是不愿将许给他的平安符,先一步给与他人。
绫枝正转着念头,忽听一道男声急急响起:“陆公子……陆郁公子留步……”
在喧嚣的盈园中,这声音并不大,却倏然砸进绫枝耳中,颤抖着落入心底。
陆公子……陆郁公子……
她的近邻竹马,她的未婚夫。
十年未见的故人。
绫枝未曾想过,她在唇间心头辗转无数次的名字,竟真切的响彻耳畔。
开新文啦,这次想尝试一下自己没有写过但一直心心念念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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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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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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