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温离拿着几本折子匆匆从相府书房出来,自回廊经过,一眼瞥见庭院里的凉亭中,阿傩像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般,四仰八叉依靠着亭柱。
他面前的石桌旁,倚着一把式样陌生的油纸伞,伞尖朝下,伞面上聚拢来的雨水在桌脚聚集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听见回廊上响起的脚步声,阿傩抬头朝他看来,脸上带着点诡秘的笑容对他招手。
裴温离看看他衣物干爽,再看看那汪小小的水洼,放缓了步伐:“……你夜间又去哪里浪了?这不是丞相府的伞。”
阿傩神秘兮兮的:“你猜今日我见着谁了?”
裴温离赶着去上朝,不欲等他继续卖关子,只道:“昨夜雨大,你问人借伞无妨,事后要记得还回去。若是未经伞主人同意,私自取了来,你亦要同人家赔个不是。到大云这么些年,入乡随俗,总要慢慢学着尊重中原规矩。”
阿傩笑道:“你教过我不问即取是为贼,阿傩晓得。这回,我可是当着伞主人面取走的,他没说一个不字。”
然则裴温离一看他眼神就知道必然有故事,人家不说不字,未必是不想说,或许是不敢说。
“哎呀,瞧你一副不信任的样子,这样吧,这把伞你替我去还。”阿傩从石凳上跳起身来,一把抓过伞柄,作势要递给他,“喏,定国将军府,你亲手去给秦长泽。”
裴温离预备抬脚的步伐一滞,哭笑不得:“……你去招惹他作甚?”
阿傩一本正经:“我可不是招惹他。我替你着想,好心好意去将军府查探情报,回程时恰巧瞅见他一个人陪着一座孤零零的墓碑喝闷酒,觉得可怜逗他一逗罢了。”
他煞有介事的晃了晃那把油纸伞,啧道:“没想到你那秦长泽还是个痴情种。雷雨交加,又是风又是闪电的,他顶着大雨在夜里喝冷酒,倒是把这伞小心翼翼的给那石碑打。”
“……”
阿傩觑着裴温离脸色,笑嘻嘻道:“——不过,你先别醋。那墓碑上,倒是清清白白的写着‘吾友’。”
“……”裴温离沉默半晌,方缓缓道:“十一年前,老定国将军战死沙场时,秦墨才十五岁。一夜之间被迫面对父亲殒命、将位承袭、独自撑起偌大一个将军府的重责大任……将军府人丁单薄,除了他与当今的静楚王妃、昔日的秦姑娘外,再无任何外来助力。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就是沧珏将军。他对他自然意义重大。”
鼻端浮动一抹淡淡香味,阿傩身形轻晃,转瞬已挪移到他身侧,摸他脸颊:“所以,你不甘心?”
“我说过,不准再对我使迷心术。”裴温离避而不答,偏过头躲开他指尖,“时辰不早,我要上朝了。你将伞好生收起,趁无人注意给他还回去,不要再生事端,否则,这些日子莫再诓我奏笛给你听。”
说罢,匆匆而去。
剩下阿傩,无聊至极的把玩着油纸伞,自言自语:“哼,你同秦长泽一般小气。若不是我没能找着奏出你那般音色的竹子,也不至日日夜夜央你吹笛。”
他赌气般,提着油纸伞在空中抡起一道弧线,伞面上最后几滴雨水四下飞溅。随即,被已然失去兴致的男人,懒洋洋的掷到凉亭后的鱼池里。
**********
裴温离进宫时,已快至上朝时分,远远便看见百官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像一团失了秩序嗡嗡不休的蜜蜂。
往拥挤的人堆里瞧了瞧,果不其然没看见银甲红翎的身影。平素总在上朝时第一个抵达宫里的秦墨,今日不见踪迹。
站得最近,正在交头接耳的两名大臣,一看见裴温离,便纷纷露出大事不好的神情,冲他道:“裴大人,出事了。”
裴温离一怔,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近段时日大云国内情势,皱眉道:“发生何事?”
他原以为是河东中下游地区粮税征收起了纷争,或是黔南的山寇又卷土重来。岂料那两名大臣摇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想,脸上神情错综复杂。
另有一名大臣挤了过来,道:“是韦褚使臣。刚刚传来的消息,克亚立一行三十七人,在边境附近被发现了尸首,财物尽失,悉数惨死。”
“什……”
裴温离脑袋嗡的一响,还不及细问,便听金銮殿里传来传众臣上朝的宣召。
那名大臣从他身旁过去,忧心忡忡的低声:“和谈消息早已放出,咱们边境陈兵业已大半撤回,如今韦褚使臣竟在大云国境旁不明缘由暴毙……怕只怕,消息在传回京师前,已然传到了韦褚那边。”
他不用再说下去,裴温离也明白,从日期计算,驿站马匹再快,信鸽再迅捷,韦褚获悉消息也必然较大云快上至少五六日。
恐怕震怒之下,早已纠集兵力,不日就要攻过来了。
——行贿韦褚使节的,有两拨人……
金銮殿上,当今圣上的脸沉如铁,许久不开声,铁青的面色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随侍在两侧的小太监们更是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的等着霹雳落下的那一刻。
那九五之尊往金銮殿下扫了一眼,冷冷道:“定国将军人呢?”
无人应答。
裴温离收拢手心,紧紧攥住了携带的那几本奏折。
皇帝提高了声调,口吻里是压抑不住的震怒,在鸦雀无声的金銮殿上四处回荡扩散:“朕不是嘱咐他,护送韦褚使臣平安返回韦褚吗?!他人呢??”
良久,一名礼官如履薄冰的,蚊呐般回他:“禀,禀圣上,定国将军今日告病在家……”
皇帝震怒,一拍龙椅:“秦长泽身强体壮,不过是惯例不肯今日上朝,他告什么病!!把他给朕找来!即刻!马上!!”
立刻有人颠着脚,忙不慌的出去传旨。
皇帝余怒未消,逼问一名三品将官:“韦褚那边什么情况?克亚立那帮人被何人所杀,尸身带回来查验了没有,死因呢?你们派兵去边境防备了吗?”
可怜那将官从未直接回过圣人的话,往日都是秦墨挡在最前头,接下皇帝所有话头,是好是歹他们这帮武将只要听命便是;这遭冷不丁问到他头上来,毫无防备,怎不是一身重衣全湿。
只得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回话,均觑着皇帝脸色,一字一句斟酌半天:“禀圣上,巡防军乃在一个河谷里发现克亚立等使臣尸体。发现时,使臣随身所有财物、马匹均不翼而飞,死状不一。有的万箭穿心,有的身首分离,有的遭千刀万剐,皮肉散开一地……其况——甚惨。”
裴温离倒抽了口冷气,攥着奏折的掌心下意识伸出微微薄汗,忽然觉得心口有些滞闷。
大云和韦褚交界处,河谷,死去的韦褚人……
交界处的河谷……
皇帝显然和他想到一处,满腔怒火忽而停滞了一瞬,露出某种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你说什么,河谷?”皇帝冷静了几分,慢慢道,“……讲清楚,哪个河谷。”
那将官把头埋低,然而在朝所有人,还是听见他清晰吐出的那四个字。
“雾忻山谷。”
这几个字像滚油落入水底,顷刻激起一片哗然。百官中骤然冒起一串细细窣窣的低语,上朝前各自附耳的猜测声,如今再度响起来,传递着彼此照而不宣的揣测。
整个大云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定国将军秦墨的副将,心腹兼好友的沧珏将军,三年前战死雾忻山谷,就是殁于韦褚人之手?
自那之后,本就主战的定国将军秦长泽,更是犹如厉鬼附身,立誓要为挚友讨回公道,血债血偿。他自请守在大云边界,三年来打得韦褚抱头鼠窜溃不成军,手底下从不轻饶敌军性命。
便是这次韦褚求和,若不是圣人发话,只怕克亚立那帮人,连边境线都挨不着,就要被斩杀在对岸。
——说起来,就连和韦褚谈判交好的条件,也是丞相裴温离亲自出马谈下来的。
秦长泽一直令他的将士把守在使臣们落脚的客栈外,听闻还放纵手下士兵,将对方几名随从打成重伤……
刻意选在雾忻山谷,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以蛮族之血告慰挚友在天英灵,是秦长泽做得出来的事情。
而且啊,怎么这般凑巧,他偏偏今日告病不上朝?
莫不是心虚怕事,知道纸包不住火了——
“圣上。”一道清越的声音忽尔扬起,打断所有人信马由缰的胡思乱想。
裴温离跨前一步,朝满脸惊疑不定的皇帝拜了一拜,冷静道:“韦褚使臣意外身亡,臣以为,此事疑点甚多。还请圣上派人彻查此案。”
群臣一阵骚动,心道完了完了,定国将军这下彻底完了,素来同他不对付的丞相果然抓住时机,准备落井下石。
与在场所有文官武将想的一致,皇帝心头也觉得,裴温离在这个关键时刻站出来,看似恳请彻查此案,背后铁定要对那不在场的人动黑手了。
他自己也疑惧甚多,秦墨此人虽是忠心耿耿,对大云百姓、对皇室赤胆一片,无奈性子过于重情重义。沧珏又是他心头一根拔除不去的刺,这么些年,一碰便疼。
他为了复仇能做出什么来,皇帝还真不敢深想。
但是,若就这样把他交到他宿敌的裴温离手上,皇帝仍是踌躇不定,一时难以决断。
他道:“裴相所言甚是,这负责彻查的人选嘛……”
他把殿下众官挨个看过一回,没有一个人胆敢揽这得罪定国将军的差事,纷纷目光游移,四处乱飘,就是不跟皇帝视线接触。
裴温离不等他再拖延,稳稳承接住皇帝左顾右盼的目光,静静道:“便让微臣来罢。”
他攥着奏折的指尖微微用力,声音仍是平稳无波,“——臣定秉公执法,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秦墨:我不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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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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