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应变
空气里闷压感极重,像凝了五湖四海浮在半空,又迟迟不落,压得人胸口沉滞,呼吸不畅。耿旗指挥众人在扎营地附近挖掘壕沟,装上带尖刺头的木桩,不多时就都是一身潮汗。
他远远望向前方,前方仍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安详,宽敞的平原一马平川,便连一点黄沙或骑兵带来的尘土都见不着;但他知晓在这片平原后方,在越过茫茫黄沙之后,有一大片连续的盆地,内中驻扎有几千名数目难料的敌军。
若是那些敌军一鼓作气的正面冲杀过来,如此宽敞平坦的地形,无险可守,他们只能正面迎战。
奉命带回前方信息的仇疆正对着一个水壶大口灌水,他奔得急,一日一夜没有阖眼也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得掉了皮。仇疆把水壶喝空,又讨了一壶,正要接着喝,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水壶取了过去。
裴温离温声道:“你脱水时间长,不可一次饮入过多。”
仇疆便愣愣的看着裴温离把那壶水给了别人,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他想起来这位丞相,是从京师一路跟随大军来到这里,据说从未有过上战场的经验。如今即将面临一场恶战,这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丞相放在军中,不知要吃几多苦头;弄不好,还要扯将军后腿。
“你是说,你们在沙漠里,遇见了静楚王爷?确定是那位封地偏远,与秦将军有姻亲关系的王爷吗?”
仇疆给他一问,目光瞟向耿旗。
耿旗咳嗽一声:“将军把将军印交由裴相代管,现下军中信息皆可向裴相汇报,知无不言。”
虽然遇见静楚王爷的事情,仇疆只是在耿旗面前顺嘴一提,并没作为此次返回主营的关键汇报信息;秦墨最初交代的也只是将韦褚的动向原原本本汇报给后方,并嘱咐在原定扎营地后退三十里。
但遇见聂重维的情景委实太震撼了,风尘仆仆的沙漠里遇见那般装饰华贵、衣料熏香,胜似闲庭信步的静楚王爷,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让人疑似梦里。仇疆也想知道后方的耿旗他们有没有再遇上这行人,而回复是没有。
既然耿副将授意,仇疆便如实道:“我等在那片小型沙漠里,确实遇见了静楚王爷,他同将军坦言,乃是接到圣旨传唤入京。”
他想了想,秦墨曾与聂重维近乎耳鬓厮磨的讲了几句话,但那话中说了啥,他们这些隔得较远的将士自然是无法听见的,“具体圣旨上写的什么内容,王爷没说,将军也没问。只是他俩有过短暂的密切交谈,也许在那时,王爷告诉了将军一个人。”
裴温离静静听完,道:“原来如此。”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往自己营帐走去。
他的营帐搭在众人中心,门口有两位将士把守。
裴温离掀开帐帘进去,密不透风的营帐里同样闷压得厉害,内中浮着一层薄香,像燃着好闻的熏烛。
阿傩神出鬼没的贴在最东头的文书柜后,一见裴温离便笑了:“哎呀,不是商量紧急军情吗?怎么这般快就返回营帐里~~~~”
裴温离无视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文书,自怀里取出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物件,阿傩一看那蓝布裹住的形状眼睛就亮了起来。果然,裴温离将蓝布揭开,正是那支他从不离身的竹笛。
阿傩伸手就去拿,他本以为裴温离又会缩手,哪知稳稳当当抓住了笛身。
异色瞳孔的漂亮青年讶异的笑了:“给我了?”
裴温离执着笛子另一头,沉吟道:“你替我执行一项紧急任务,笛子就暂由你保管。你即刻回京师,看看静楚王聂重维在玩什么花样;如果时间上来得及,也去定国将军府看看秦若袂的动向。”
“静楚王,秦若袂?”阿傩一点点往自己手边收笛子,“你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两个人?在秦长泽府里找不到他贪赃枉法的证据,想查查他妹妹和妹夫了?”
裴温离抓着竹笛的手一顿,指尖从刻着“泽”字的笛尾摩挲划过。
他看着阿傩心花怒放把那支式样简陋的竹笛揣入怀中,低声道:“我担心他位高权重,容易遭有心人算计,想提醒他防患于未然。但是这几次同他试探,发觉将军府里并无多余财物,用来贿赂韦褚克亚立那帮人的钱财,或许有其他来源……秦若袂一介弱质女流,远嫁异乡,这些年贴补将军府的家用,自然不可能是她自己的陪嫁,静楚王背后出力的可能性很大。”
阿傩心思已经全然转到了那支能够吹出令他魂牵梦萦音色的竹笛上,漫不经心反问:“那也是他们自家姻亲的事情,你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查聂重维?”
要不是裴温离中意秦长泽,他这么些年才不会去打听秦墨身边花里胡哨的事情,更没兴趣管他那个小妹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妹夫。
“聂重维是圣上年纪最小的弟弟,当年先皇将他封在远离京城之地,对外虽称静楚王爷心思懒散,好游乐享受,封地在外可少受皇权管辖;然而地段未免过于偏僻,难有京师相同的奢靡之乐,这点便让人有所疑窦。即便先皇宣称是真,这么些年静楚王爷也确然安居偏地,怡然自得——但他此回接旨入京,大可挑选从封地穿越山岭入京的一条直路,何必做个奇怪的弯折,横过来大几百里的距离,在距离韦褚边境没多远的地方同秦墨偶遇?”
“你觉得他是故意,在你家将军必经之路上等他咯?”
裴温离紧锁眉峰,无暇计较阿傩调笑,只道:“我虽不知他同秦墨说了些什么,但他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地。阿傩,你动作要快,最好能赶在聂重维进京前回去,我担心京师那边会有状况。”
异眸的青年眼波流转,牵住他的手,笑道:“这么担心出事,你同我一道回去不就行了?有你在京师坐镇,难道这些王爷啊王爷夫人啊,还能闹出事端来?我看你成天守在这军营后方也不是个事……”
裴温离手指从他掌中滑脱,“快去。”
阿傩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又眯起眼看裴温离,一向从容淡定的裴相面上有着隐隐的担忧。
他耸了耸肩,叹道:“你服侍的那名国君重要,还是秦长泽重要?我算是看出来了。”
“……”
“也罢也罢,谁让他救过你一命呢?”
幽幽叹息随着银镯叮铛作响,沁人的风信子香逐渐远去,“那这定情信物,便先让阿傩替你收着,半夜睡不着可别偷偷哭哦。”
营帐外侧后方,流影如熹微的薄影,静悄悄立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眼底一抹蓝色身影正自裴温离的军帐中悄然离去。
裴相身边果然有人——不知他将这名心腹派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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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文铣领命,挑选了四名绥远镇镇民,秦墨待他们六人身影走远后,嘱咐随他前去绥远镇的两名将士之一护送漪焉去悲风窟。
他同剩下另一名将士,把余下六名镇民叫到一起,大家头碰头围成一团,正在秦墨带来的地形图上指指点点,商议下一步,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秦墨抬起头,看见在将士护卫下走了小半截路的漪焉,居然半途折返了回来。
少女局促的捏着衣角,咬着唇看他,轻轻道:“秦将军,你们是不是要跟韦褚开仗?我懂一些韦褚语,你们救了我一命,我想……我想我是不是能帮上你一点忙。”
秦墨微微一愣:“你会韦褚话?”
漪焉道:“其实,我家就住在离率河附近。大云和韦褚不打仗时,我们家还私底下偷偷跟韦褚那边,做过交易……”
她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想到跟敌人做交易是件极不光彩的事,咬着唇,说一句偷偷看秦墨一眼,“为了生活……也勉强学会了一些韦褚话,大概的日常来往我是能听懂的,也能说上几句。”
她见秦墨沉吟不语,有点急了:“就算……就算秦将军你们打仗,打仗不是只杀人对不对?如果有和谈的可能……或者,或者哪怕是俘虏人家,也要听得懂他们的意思,或者表达我们这边的意愿才行。我不会惹事,我就乖乖跟在秦将军身边,我想帮你——”
秦墨道:“你既懂韦褚话,那你告诉我,绥远镇那名采药者,从临死的韦褚人那里听见的那句是什么话?”
彼时小岗给他们学了几遍,虽是竭力还原记忆中的韦褚语,毕竟语言不通,模仿得煞是费力,在场也没人能懂那古怪的发音。
漪焉低下头去,轻声道:“他说,‘这块秦字腰牌,是假的’。”
定国将军眸色骤然锐利起来。
小岗无意间从韦褚人那里得来的秦字腰牌,玄铁制成,平面阴刻,雕纹几可乱真,便连秦墨自己上手去摸,也不敢轻易判断真伪。
若是真正那块腰牌,好端端放在陵子游身上,从未流通出去;那么这块如此肖似的赝品,是出自何人之手,什么人能够这般熟悉定国将军府的传家腰牌?
只有可能是非常、非常亲近之人……
秦墨心头陡然锐痛起来,他不愿去猜测贴身心腹那几人,亦不愿猜想跟随他多年的天虎军中另有暗涌,然则静楚王那句话如鲠在喉,他说,将军此行甚险——
漪焉轻轻道:“秦哥哥,我可以帮上忙,是不是?”
她眼眸仍然蒙着一层灰雾,垂着头的时候,那点灰雾更像扩散在整个瞳孔里,不知焦距落在何处。秦墨看着她乖巧又小心翼翼的样子,拿不准究竟该不该把这样一位文弱少女留在军中,他道:“你的眼睛……”
漪焉又抬起头,笑:“这眼疾,也是很多年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我们住在离率河边,太知道战火连绵,对双方百姓的伤害……”
她看看默不作声的几名绥远镇镇民,“要是不用打仗,没有流民,大家都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好好活着,就算做一点小小牺牲……一点不用流血的牺牲……也值得吧。”
秦墨觉得她话中似乎意有所指,模棱两可,一时又难以深究。
看她确然打定主意,想要留下做些帮助,秦墨斟酌片刻,军中懂韦褚话的将士不过十数人,大不了留她在身侧,好生保护着便是,现下也不是再过多纠结矫情之刻。
他道:“那你暂且留在我身边,如果真正发生激烈的遭遇战,会即刻派人护送你离开,何凡——”
他唤那原本要护送漪焉去“悲风窟”的年轻将士,“你就一直跟着她,有什么不对劲便带这孩子离开。”
何凡躬身领命。
漪焉笑了起来,喃喃道:“我可不是什么孩子,秦哥哥。”
码字的时候歌单循环,忽然听见一句“千字文章不值钱”,
好好的风流写意,硬是听出了这个年代网文写手的心酸。
哎。
大家且看且珍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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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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