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槐——”
孟蓑穿过涌动的人潮,跨越小半个操场,终于找到了坐在高一九班方阵里,正摇着荧光棒的方之槐。因为钟浪隔三差五带着他去“助人为乐”,方之槐对孟蓑这张脸已经很熟悉了。
表明来意以后,他重新戴好帽子和墨镜,又用额间碎发遮住眉眼,一派全副武装的样子。然后,左顾右盼猫着身子半蹲在方之槐身边,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
人声很重,音乐声溢满操场。
说着说着,孟蓑不得不抬高音量。
“走不走啊?”
“我坐在这个位置挺好的,都能看见。”
“还有两三个节目就到钟浪了,真的不去?”
钟浪为了这次表演,提前去踩点了一个老师视野盲区里的最佳观景区,还用一张周杰伦的依然范特西专辑贿赂孟蓑,叮嘱他一定把方同学带到指定位置。
那可是周杰伦的依然范特西啊!孟蓑势在必得。
这会儿,方之槐虽面露难色,也没有直言拒绝,小声说了句:“我们班主任不让乱走。”
“你们班主任不是梁江雪,咳,梁江雪老师吗?他很好说话的。而且就一首歌的时间,一会儿我送你回来。放心,他发现不了的。”
“快点儿!”孟蓑催促起来。
方之槐言辞犹豫,然后望向旁边的女同学:“黎生,要不你陪我去吧?”
黎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突然,人群中轰然爆发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这笑声,但凡是上过学的人只听一耳朵都能分辨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是由几声憋笑而起,然后是此起彼伏的窃笑,要不了三五秒,这笑声就会骤然炸开,一层层扩散而去。
孟蓑一回头,看到了引发这笑声的源头。
不知什么时候,本应坐在最前排的班主任梁江雪,此刻也正学着孟蓑的姿势,猫着身子蹲在方之槐身边:“聊什么呢?说给我也听听。”
女同学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加上下午的阳光本就热情似火,这下更是红得有些无地自容。
梁江雪伸手拍了拍孟蓑的鸭舌帽,站起身来道:“哪个班的臭小子,来我们九班采花。快回自己班里去,我就当作没看见。”
孟蓑发现他没认出自己,再次压了压帽檐,头也没抬,猫着身子,撒腿就跑。
专辑没了可以再买,人要是再不走,这“早恋”的事可就要被抓个人赃并获了。
板上钉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那种。
更要命的是,这下子还是梁江雪亲手抓的——没有中间商的信息差。再加上……他还是个“前科”累累的人。
梁江雪,怎么又是梁江雪。
他们上一次正儿八经地见面,还是那天晚上。
之后,只有在清晨出操的人潮之中,才能偶尔寻见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在隔壁年级的最前列。
他总是穿着浅色的衬衫,或是深蓝色的,头发蓬蓬的,和那张证件照上一样。
学生做操的间隙,他喜欢和另一个长相很清隽的男老师凑在一起说话。孟蓑注意了很多次,又去学校照片墙上看了几次,才确定那个老师叫余慷。
梁江雪偶尔也会来高二年级找楚楚,但总是说上两句话就走了。他们三个虽然年纪不同,但关系似乎还不错。除此之外,他们再没别的交集。
孟蓑时常觉得,只有浴室里迷蒙的雾气、夜半昏黄的过道灯、紧掩着的楼道门、阳台上蔫了吧唧的绿植,能够证明他们确实是住在一起的、只隔了一道墙的邻居。所以,他至今没有对六子和方之槐他们说起,梁江雪就住在他隔壁。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钟浪的歌声在操场上响起来了。
孟蓑的思绪不自觉地飘回那个夜晚。
那天梁江雪的那个电话打了很久,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这样坐在他屋里发了好半天的呆。
大约十来分钟之后,终于听见梁江雪推开纱门的声音——是直接敞开了半扇纱门的那种推法。孟蓑刚想叫他赶紧关上门,小心蚊子进来,就看见梁江雪用手指了指他,又用两根手指做了一个走路的动作,最后冲他摆了摆手,又慢慢悠悠地关上了门。
孟蓑知道,意思是让他先回去,这通电话应该还要打上一会儿。
是什么电话,竟然打这么久,他想。
好奇极了地想。
门敞这么开,屋里灯又这么亮,今晚肯定没好觉睡了。
于是孟蓑熄灭了屋里所有的灯,只剩电脑桌面还亮着。
他仔细看了一眼,那是一张树影重叠的照片。
窗外,蚊虫上来了。
孟蓑又听见梁江雪跺脚驱赶蚊子的声音。
孟蓑回到了自己屋里,掰出一板蚊香片,用硬纸板折了一个支架,给梁江雪点了一支蚊香送了过去。
昏暗的光影之中,蚊香的烟雾袅袅而上。
然后他掩好过道门,跑下楼去拿了一把孟竹的旧蒲扇,从自己那间昏黑的小屋一路穿行到阳台上,用蒲扇拍了拍梁江雪的小腿,示意他用这个驱赶蚊子。
“给你点了蚊香。”孟蓑说。
梁江雪冲他很甜地弯了弯嘴角,伸过手来摸他的脑袋,然后被他躲开了。
就像刚才去找方之槐的时候,梁江雪很熟练地伸手来拍他的帽沿一样。
正在出神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来搭他的肩膀,孟蓑整个人都震悚了一下。
“怎么样,还行吧?”
是钟浪的声音。
原来歌已经唱完了。
像是被他巨大的反应惊到了,钟浪又继续说道:“怎么了,这么大反应?”
“任务失败,怕你找我兴师问罪。”
“没事儿,就知道你小子不行。我早提前打探到了高一九班方阵的位置。她就坐在老香樟下的第三排,我刚一直跟她这个方向互动呢!”
“你也知道她就坐在第三排!!”
孟蓑白了他一眼,摘下帽子,卸下“伪装”,继续道:“梁江雪就搁前面一米的距离坐着,你自己知道这个任务有多艰巨吗?他精得不得了,看女同学跟看自家院子里白菜似的,就防着有猪来拱。而且你还成天打草惊蛇,时不时就跑人家那儿献殷勤。这下好了,我成了替罪的猪。”
“行了行了,你不也没啥事儿嘛!”钟浪说着,半天回过味儿来,“你说谁猪拱白菜呢?”
“谁拱人家白菜谁是呗,”孟蓑说,“我要是有事儿你还能见到我?得亏方之槐犹豫了一下,不然,我跟你保证,今天我绝对就是那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幸好我游得快,不然现在已经是条死鱼了,翻白眼的那种。”
“啊呀,啊呀,晓得了晓得了。说说歌,歌怎么样?”
“那肯定好听喂!连我们家DVD都跟着沾光,趁机看了好几部成——”
钟浪夺过他手里的帽子,“啪”地戴在了他头上。
“闭嘴吧你。”
一如孟蓑所料,庐州月是一首非常宁静的歌,相比于**的舞蹈而言,并没有那么吸睛。
当时很多人都不喜欢这首歌原唱的唱腔,因此孟蓑把它处理成了类似民谣的唱法,曲没改调没变,却柔和温暖了很多。简单来说,应当还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
起码方之槐应该很喜欢。
孟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正是这一次演出之后,钟浪真的牵到了女孩子的手。
但是那一天,孟蓑没有心思去想钟浪和方之槐的进展。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去揣测梁江雪的生活:是谁在夏天的深夜里给他打电话,是什么原因让他夜不归宿,是谁出现在那张素描纸上,再被一起打包扔掉。
梁江雪好神秘,神秘得似乎只留给了他一个名字和一个住址。
住址还是填的他家。
音乐声又起了,这次是作为一个背景。
台上的人穿着黑白相间的短卫衣,**地跳起一段爵士舞。台下尖叫声连连,连平日里古板的教务主任都露出了质朴无华的笑脸。
高一九班的场地设在学校一棵巨型香樟树下,钟浪演出结束后,没有回到自己班级,一直在香樟树下站着。
方之槐很快就看见了他,她没有过来。
但她离开了座位,站在了香樟树另一侧的阴影里。
孟蓑就这样也陪着钟浪一起站着。
他看见钟浪抬头看了好一会儿那棵香樟树——那真的是,好大的一颗香樟树啊。
好辽阔的树荫啊,两个人明明都站到同一棵树的树荫里了,竟然还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
演出快结束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大暴雨。
主持人草草地收了尾,灯光突然就暗下去了。
靠得近的学生丢下小板凳,齐刷刷地冲进了教学楼里。
孟蓑看见梁江雪和另外几个老师站在操场的跑道上,给一些做志愿者的学生发雨衣。
他整个人已经淋湿了,有一个学生还送来了几顶大斗笠帽,他接过之后,先是挑了一顶戴在了那个叫余慷的老师头上,然后冲着他指指点点乐呵呵地笑了好半天,坚决不肯戴另一顶斗笠帽。
孟蓑远远地也笑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雨里。
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冲进几棵香樟树下躲雨,有几个看过天气预报的学生打起伞走了。方之槐的背影也就这样被冲散在了人群里。
钟浪小步奔跑起来,跑了三步又折返回来。
“帮我把东西带回教室去,八点烧烤店见。”
孟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头上的帽子就被人顺走了,怀里还被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看见钟浪披着外套,手上攥着几根闪闪的银光棒和刚刚同学送来的几朵纸折的玫瑰花,跑进了雨帘之中。
“晚上记得来啊!”
他把纸玫瑰揣进怀里,又转身冲孟蓑摇了摇手。
孟蓑逆着人流顺着树荫走回高二年级的方阵时,人早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冯水灵和洪新宇几个人还在搬运桌椅、打扫卫生。时间还早,他就也留了下来,帮着做完了剩余的扫尾工作。
等到把钟浪的东西都带回了教室,雨已经停了,天色也暗了。
六点二十,还有时间。
他身上潮漉漉的,T恤贴着背脊,将人紧紧包裹住,好像一张潮湿的网。从凉亭走下楼梯的时候,冷风习习。他抬起头迎着风,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身上斜挎着一个黑色背包,匆匆奔向马路对面。
是梁江雪。
他也回家了。
“你为什么站在这儿?”
孟蓑迷迷糊糊擦着头发打开浴室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梁江雪歪着身子靠在门边的样子。
梁江雪正在嚼一块小小的饼干,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等你啊。”
“哦,”孟蓑套上门边挂着的T恤,“你要用浴室吗?我洗好了。”
“不用。”梁江雪扫了他一眼,笑笑:“衣服穿错了。”
“嗯?”
孟蓑前前后后扫了几眼,没有穿反。
梁江雪的饼干还没吃完,依旧是含糊的语气:“这你白天穿的衣服。”
孟蓑转头一看,果然穿错了,干净的衣服还好好儿地在那挂着。
他尴尬地挠挠头:“啊,哈哈,都买白的衣服,就是容易穿错,都长差不多。”
梁江雪再次漫不经心地笑:“不会啊,你白天穿的那件,还挺有特色的,我一眼就记住了。”
孟蓑:“……”
白天穿的衣服、很有特色、一眼就记住了。
幸好,梁江雪不打算就刚刚那个话题继续纠缠,而是转移了兴趣:“我看你不怎么吃饭。想着……要不带你的晚饭一起烧?”
“不用,我——”孟蓑正在斟酌用词,怎么说,说多少。
他们的聚餐成员里说不定会有方之槐,不管怎样,他打定主意,不能再让梁江雪误会下去了。因此,斟酌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梁江雪很默契地点了点头:“哦~懂了,约了同学。放假嘛。”
孟蓑“嗯”了一声,“但还是谢谢。”
“不客气,”梁江雪说,“老师请吃饭,学生大多会觉得不自在。”
“怎么可能,”孟蓑有点着急又故作轻松地解释道,“我不会的。”
梁江雪还是笑笑:“晚饭不吃,那明天早饭吃不吃?”
孟蓑正在擦头发,听闻这话愣了愣,心里正犯嘀咕,想着梁江雪不会真要给自己当这便宜爹吧。
于是嘴上立刻回道:“不吃。放假了可能一觉睡到中午了。好困哦。”
梁江雪点了点头,说道:“哦……那么,还是给你带个鸡蛋饼吧,醒了垫垫。”
“不用,我也不太喜欢吃鸡蛋饼。”孟蓑说。
“你不爱吃吗?”
“吃腻了,偶尔吃一次。”
“嗯?胡伯说,你天天去啊。还买两个,其中一个,两个蛋不加葱花。”
“啊,那个,给同学带的。我离得近嘛。”
“哪个同学?”
“我们班的,你不认识。”
“你很喜欢吃鸡蛋饼吧?”孟蓑转移话题道。
“可能吧。”梁江雪笑笑,终于没再继续追问。
“什么叫可能吧,自己喜不喜欢不知道吗?”
“没琢磨过,就是习惯了。”他轻耸了下肩,笑,“别的也不知道吃什么。”
“二食堂的干挑面味道挺好,我今天早上还吃了。”
“哦,这样啊。”梁江雪的饼干终于吃完了,他眯了眯眼睛,慵慵懒懒地拍了拍手上的饼干屑,“那祝你……假期愉快。”
孟蓑愣愣地点了点头,听见梁江雪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换衣服,都湿的。”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梁江雪关门进屋去,才赶紧换了衣服出门去了。当他路过临街的鸡蛋饼铺子的时候,发觉手机震了震。
是梁江雪的短信:真不吃鸡蛋饼了啊?
不吃!!!
虽然听出了梁江雪的言外之意,他还是连打了三个感叹号表示无语。
这班主任真的太烦了!到底要怎么解释,拱白菜的小猪另有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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