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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良湾大泽

风又起。

孟蓑看见烟头上的火星急促地亮了一下。接着,他把钱尽数揣回自己兜里,拉了拉层层叠叠包裹着的围巾,露出冻得微红的脸来。

他看见眼前人的脸色极短地凝滞了一下,然后生生扯出一个既亲切又客套的笑脸来。

孟蓑从来没见过一张脸上可以承载那么多彼此相悖的情绪,仿佛电影的特写镜头迅速切着闪回一样。无奈风实在太大了,他还没来得及端详片刻,这些情绪就全都被吹散了,露出电视信号中断后跳闪的灰白色来。

终于,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了,连指间的烟都凝滞了。

如果不是这张皮囊的确是梁江雪的样子,孟蓑一定很难把眼前这个朴素得甚至有些衣衫褴褛的人,与数年前三尺讲台之上,儒雅方正地对着同学们说“地理是很美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是你啊。”

梁江雪平静地说,这回终于是正常的声音。

“谁啊?”

那个身材壮硕的同伴闻声也凑过来,又看了一眼孟蓑,“你们认识?”

梁江雪:“我学生。”

孟蓑:“我朋友。”

两个声音交错着响起来,继而两人又都尴尬地改口。

梁江雪:“我朋友。”

孟蓑:“我老师。”

两个声音再次交错地响了起来,这回变成了三个人的尴尬。

“都对,都对。”梁江雪笑笑,补充道。

那同伴也呵呵一笑,插科打诨道,“这还弄得挺复杂”。好在他并未比表现出更多的兴趣,很快,就又溜达到便利店老板身边说话去了。

正是这一刻,孟蓑从来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寂静过。

他再次掏出了兜里的几块钱现金,数也懒得数了,一股脑儿地递给了梁江雪。

梁江雪瞟了一眼没接,顺势把两个厚厚的绒皮手套塞进了孟蓑怀里,然后换了只手夹着烟,示意孟蓑他要抽烟不方便戴手套。

孟蓑就这样抓着手套站着,没有戴,但也没有还回去。

风穿越房屋之间的空隙,细细密密地渗进狭长的过道,迎头撞在了梁江雪手指间夹着的烟头上。烟烧得迅疾又猛烈,孟蓑看见梁江雪捏了捏烟嘴,却没再吸。

风声越猛烈,这种静默越窒息。

终于,没话找话一般,梁江雪问道, “放假了?”

孟蓑点头“嗯”了一声。

“着急走吗?”

“不太着急。”

梁江雪于是扬了扬手,示意他先进到便利店里去。

“进去等我一会儿。”他顿了顿,举了举手里的烟,补充道,“抽一根。”

孟蓑千言万语在口,却只是转身进了便利店,隔着发黄的塑料帘子看北风里微拱着背站立着的梁江雪。孟蓑没见过他这种站法,他从前站讲台,身姿总是很笔直的。

像是为了尽快抽完手里的烟,他这两口吸得特别凶,浓重的烟雾在他身前升起来。印象中,梁江雪也从来不这样抽烟。

孟蓑看着看着,又一次对这场如此顺利的久别重逢生出疑窦来。

他甚至想,到底是谁在这里捏造了一个内里已然面目全非的梁江雪在此等待他一寸一寸体认?是眼前这个身型微拱、穿着素朴、抽烟抽得潦草又粗野的男人吗?他到底是怎么得到梁江雪的皮囊的,或者说,他究竟是如何重新锻造梁江雪的精神的?

无从知晓。

他真的是梁江雪吗?

梁江雪只在外头站了片刻,烟还没有烧尽,他就急匆匆地用鞋碾灭了。然后,他掀开塑料帘子,钻了进来,满脸的烦躁不安渐渐退散开去。很快,那个叫老李的同伴也跟着他进来了。

“去哪儿?我送你。”梁江雪语气利落。

孟蓑沉默着。

“别觉得不好意思,这儿的人家,江雪都熟,让他带你去。”老李凑过来附和起来。

“吵架了,没有具体地址,只知道是二组的。”孟蓑信口说道。

梁江雪很轻、很迟钝地“哦”了一声。

“姑娘叫什么名字啊?我跟你说,你别——”老李心不在焉地又搭了一句腔,却被梁江雪打断了。

“走吧,边走边说。”

梁江雪掀开帘子,而后钻进一间低矮的屋子。片刻,他从仓库里扛出一辆很旧的老式自行车来。孟蓑跟在梁江雪后面走得很慢,突然间,那种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强维持身体平衡的感觉又来了。

“去哪儿?”梁江雪再次问。

他压了压轮胎,又蹲下用手摇了摇脚踏板,链条没坏,车子发出很规律的齿轮转动的声音。

“还好,能骑。”

他很快站起身来,双手拍了拍灰尘,眼神黏在孟蓑身上逡巡了一圈,像是无声的一问:你想要去哪里。

“这里有宾馆吗?”孟蓑问,然而几乎是一开口他就后悔了。

梁江雪耸了耸肩,示意他:你说呢。

“你先带我随便逛逛吧,别的事儿不急。”

推着车往前走的人脚步骤然滞了一下,梁江雪侧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又转过头去看向前路,用略带自嘲的口吻笑起来,“原来真这么巧啊,差点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孟蓑看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问道:“怕我来找你啊?”

梁江雪看起来有点尴尬,说:“不是,只是这确实太巧了。”

“是挺巧的。”孟蓑配合地说,“你住在这个村子吗?”

“嗯,有段时间了。这里大多都是老人,青年都在外地。快过年了,断断续续回来一些。”

“在这里送快递?”

“大多数时候吧。其实快递很少,偶尔,也接送人挣点钱什么的,你也看到了,”梁江雪努了努下巴,挥手指了指眼前辽阔的北方村庄,“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太远了,去趟镇上都挺不容易的。老人家要出门,基本上都会提前好几天联系我。没活的时候,无聊了,就窝在村口的便利店里抽烟,也有机会接到一些零散的客人。”

孟蓑想象着他蹲在村口树下抽烟的样子,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村口的便利店。锈迹斑驳的灯牌这时候已经亮起来了——“陈兴便利店”,他想,可能这家店的老板叫陈兴吧。这会儿的天色几乎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远处的景色也被混入一团灰色之中,但近处的灯火已经开始零零星星地燃点起来,照亮老旧的黄色砖瓦房。

回笼的鸡不合时宜地鸣叫几声,接着是狗吠,潦草孤寂的村庄,连狗也吠得漫不经心。

它们也会孤独吗?

梁江雪每天又是怎么融入夜色之中的呢?

“孟蓑?”

“哦……”孟蓑有些走神,随口问道:“赚头怎么样?”

梁江雪清脆地笑了两声,“我不缺钱花,”接着,他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始终没有要骑的意思。孟蓑此刻就站在他左手边,两人同行向前。他没问梁江雪要带他去哪儿,随便去哪儿,他想。路并不泥泞,但是被冰冻得硬邦邦的,高低起伏的,车子一颠一颠地发出声响,好像也在参与他们的重逢。

“那自然是比不了孟老师。”好半天,梁江雪又调侃了一句。

孟蓑没理他的调侃,自顾自地问道,“支付宝账号多少?”

“怎么,孟老师要给我捐款啊,没这个必要。”

梁江雪开始正儿八经地回答起“赚头”这个问题,“从这里,到镇上,往返一次,能挣个二十吧。再加上送快递什么的,生活差不多是够了。”

“往返?”孟蓑忽然明白过来,“那家伙单程收了我18。”

梁江雪不禁笑起来,“你看起来是挺好宰的,是我也宰。”

孟蓑愈发气不打一出来,说道:“手机给我。”

“干什么?”

“加你微信,给你转钱。”

“我刚才好像看到你手里有五块钱,师生同事一场,我不宰你,五块钱够了。”

孟蓑听得刺耳,执意道:“不行,说了八块就必须是八块,一块钱都不能少。”

梁江雪顿足,“这个钱我是非收不可了是吧。”

孟蓑坚决地说:“非收不可。”

他们并肩站在陌生的北方的旷野,竟然很认真地讨论起来搭这一程路要收多少钱的问题。

梁江雪笑了笑,手从兜里掏出来,像是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但是这个动作并没有完成。他的手,中途调转路线,又缩了回去。

孟蓑看见他慢条斯理地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那两只冻得冰凉的手揣进了孟蓑的兜里。孟蓑手里抓着厚厚的手套,只能腾出一只手去握他的手腕。一触及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被冻得一激灵。太冰了,他想,他甚至本能地想要缩回手。可是,他又想,这是梁江雪的手腕。接着,闷闷的一声,孟蓑听见手套掉在地上的声音。

“你看,我说有吧。”

果不其然,梁江雪趁虚而入,摸出了孟蓑早已准备好的八块钱。

梁江雪甚至把它们摊在手掌心里,在孟蓑面前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八块钱,一个子不少,全款结清。”

“梁老师……”

梁江雪拿着钱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像是画面不流畅的老式电视机。

孟蓑说,梁老师,我是来找你的。他觉得自己明明已经把后半句话说出口了,可是,怎么会没有听见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呢?

梁老师。孟蓑过去几乎不会这样喊他。

他记起来有一次他问孟蓑为什么不喜欢喊他梁老师,孟蓑说,因为“梁老师”这三个字,听起来太“衣冠楚楚”了。怎么会有人形容一个称呼“衣冠楚楚”呢?难道还有“破衣烂衫”的称呼吗?他那个时候一直好奇小朋友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直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梁老师”,他才惊觉这形容多么绝妙,原来有些称呼,真的是衣冠楚楚的。不,何止,简直是锦衣玉带。

只是走神了一刹那,五块钱的纸币就趁着这个间隙,被风吹走了。

这下,谁都没空神游了,两个人追钱的追钱,捡手套的捡手套,各自手忙脚乱的,气氛陡然变得滑稽起来,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这一笑,让分别的三年多的光阴,骤然缩成米粒那么大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零下五度的夜晚,他们就这样推着自行车在泠冽的北风中,在高高的土坝上走着。冰冻的土路凹凸起伏,和轮胎倔强地碰撞。月亮在头顶晕出光亮。左手边是光秃的林子和寂寂的河流,右手边则是灯火寥寥的村庄,伴以呜咽的犬吠。

“前面那条小路下去,第三家,棕红色屋顶的房子,我就住在那里。”梁江雪说。

孟蓑“哦”得很快,但还是在月光下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来哪个是棕红色的屋顶。

再靠近一些,他发现小路下行的坡道很陡,并且是用零散的砖块侧立着铺成的,路面极度地高低不平,有些地方还积出了小水坑,表面冻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我送你。”

“也宰我一顿是吧?”

梁江雪笑:“我倒是想,你会上第二次当吗?”

“是你的话,上一上也无所谓,反正便宜。”

“你上过?”梁江雪面不改色,“我……很便宜?”

孟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滞了滞,气氛有些尴尬,梁江雪却轻惬地笑了。两个人都没有沿着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沉默了好半天。

终于,梁江雪敛容正色,一本正经地问:“什么时候离开青海的?”

“去年夏天。”

那条极陡的小路越来越近了,孟蓑觉得那个岔口就像是悬在他脑袋上的铡刀一样,锋利的、陡峭的、颠簸的,它步步紧逼着,一旦抵达,他就要再一次和梁江雪分道扬镳,甚至可能此生不复相见。时间仿佛在加速,他心急如焚——到底要怎么才能旧事重提,到底要怎样才能理直气壮地质问梁江雪,你为什么选择一走了之。

终于,他听到了自己极其紧绷的声音。

“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哪儿吗?”

孟蓑心跳好快,他觉得这已经是他能对梁江雪说出的最凶狠的语气了。走着走着,脚下的路颜色忽然变了,砖红色的陡峭岔路,此时已然在脚下了。

“梁江雪。”

梁江雪沉默地推着车往前走,孟蓑又叫他的名字——梁江雪,自行车已然拐了个弯,他继续走。

那脚步像是逃避,又像是测试。

“梁江雪!”

梁江雪的脚步终于停住了,风从巷道里猛蹿出来,灰色的羽绒服蓬了一下。大概是孟蓑喊他的动静太大了,惊扰了寂静的村庄。

此时,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只浑身漆黑、半人高的套着项圈的狗,在最前排的院子里高声吠叫起来。它的脑袋已经超过围墙,仿佛稍稍一跃,它就能纵身翻跃出来。但此刻,它只是把嘴贴着墙体呜呜地发出警告。

梁江雪喝了几声,急急地转过头来,一只手把孟蓑的羽绒服帽子掀起来压在他的脑袋上,一边跨坐在车上,高声喊他——

“小蓑,快上来!”

狗被呵斥声惹急了,愈发卖力地吠叫起来,同时努力地探出小半个身子企图跃出围墙。孟蓑这会儿却在原地呆住了,半天没有动静,帽子又被重新灌满了风,歪倒了下去。

“小蓑!”梁江雪喊道:“上来!”

孟蓑“哎”了一声,腿一掀就跳上了车。

他用抽绳把帽子扎紧,用羽绒服包裹着自己,整张脸就这样埋在梁江雪的背后。自行车动起来了,从蒙着一层薄冰的、颠簸不平的高坡上直冲下去,略过第一户人家院门口那龇牙咧嘴的大黑狗,戴着手套的双手笨拙地抓住自行车的坐垫。狗的叫声就在耳边响彻,是那样近在咫尺,却并不显得凶神恶煞。

孟蓑忽然想起来,他明明是一点都不怕狗的。

他竟然凭空杜撰了一种“怕”的感觉,为的就是能顺理成章地跳上梁江雪的车。

不,他继续想,也许——也可能,是梁江雪故意惹怒了狗,杜撰了狗很凶的事实。

孟蓑的羽绒服鼓满了风在空中膨起来,他感觉自行车的后座上可能是夹着什么雨披之类的冰凉冷硬的东西,那种冰凉的感觉几乎和北风一同抢夺着他的注意力。他忍无可忍地挪了挪屁股,准备重新温热一寸领地。

“别乱动。”梁江雪喊道。

孟蓑不动了。

“抓紧了。”梁江雪又喊。

孟蓑把坐垫抓得紧紧的。

“抱紧我。”梁江雪说。

孟蓑把手揣进梁江雪的外衣口袋,用双手环住了他。

“长大了,怎么还不会坐自行车了?”

孟蓑哑然。

同一瞬间,自行车从高低不平的陡坡上直冲而下,梁江雪双脚踩在踏板上,整个人轻盈地扬起,孟蓑紧攥着梁江雪的坐垫,就像大约十年之前那样——双手握住年轻的梁老师飞扬的衬衫,从红沧路的坡道上一路奔驰进入西门老街,然后把车泊在墙皮脱落的砖瓦房前,只为了拎回一袋翠绿的、新生的、饱涨着泥土气息的青菜。

十年了,那样鲜活的岁月——在北风中飞驰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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