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日,是一个晴朗的周日。
国庆临近了,因此这周只有下午放半天假,不住校的同学可以自由地活动。学校里也没什么老师看管,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电风扇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刮着。
孟蓑家离得近,Going home的曲子都还没放完,人已经奔上三楼了。
天气很热,饶是这么几步路,也跑得他背上洇出了一层薄汗,黏糊糊的。他打开电扇,脱了校服,把它搭在新组装的木头床架上,赤着身子就往楼下跑。
昨天的西瓜剩了半个在冰箱里,此刻他迫切地需要这一口西瓜消暑。
抱着西瓜回来的时候,浴室的门突然开了。
家里有人。梁江雪正从浴室里出来。
两个光天化日赤着身子的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一句话没说。大约是为了缓解尴尬,孟蓑把怀里的西瓜整个递了过去,笑呵呵地冲梁江雪点头示意。下一刻,空气中原本稀薄的尴尬因子瞬间围拢过来,像是完成某种会晤一般,庄严肃穆地在他身后一字排开。
“不不不,你吃吧。”
说罢,梁江雪再次摆摆手,冲他笑了笑,钻回了自己的屋子。
怎么这时候洗澡,孟蓑腹诽起来。请你吃西瓜,有什么好笑的?
不知怎么,大约是因为那一场尴尬的相逢,孟蓑坐着吃西瓜也觉出热来了,顺手拿了件白色背心,钻进浴室冲了个澡。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听到楼下有个声音没完没了地喊他的名字。
是钟浪。
“马上!等会儿我!”
孟蓑趴在三楼阳台的围栏上,看见钟浪站在树荫里对着楼下的树绕圈,头也不抬一下,只一个劲地冲着树“孟蓑”、“小蓑”、“蓑蓑”、“孟孟”一通乱叫。
看样子,钟浪大约到了有一会儿了,声音里都带着暑气似的。
“行了,马上下来!”
“马上——别喊了祖宗!”
钟浪是来约他去音像店的。
国庆歌会近在眼前,钟浪有一首歌,说要唱给方之槐。
他们的童年玩伴丁程流和方之槐是一个班的,选歌的时候,丁程流说,他跟其他女生打听到,方之槐经常在ktv里唱那首灰色头像,应该是很喜欢许嵩。
钟浪知道了以后,就连夜去手机店,让店员把许嵩所有歌全都下载了下来,用mp3听了个遍。
钟浪的老家在安徽六安,上地理课的时候,总爱指着书本里漂亮的徽派建筑,说:看见没,这就是我老家的房子。其实他生在禾城,长在禾城,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回过故乡,然而血液里却依然将这冰冷的徽派建筑,指认为他精神的故土。
他选的正是这几年正在流行的许嵩的歌,带点儿中国风味道的庐州月,唱的就是安徽合肥。
后来孟蓑回忆起这段往事,才发现,原来早在那个时候,钟浪就把生命中最厚重的那部分东西,与方之槐共享了。尽管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这首歌是唱给她的。
“你朋友?”
孟蓑关门的时候,发现梁江雪从楼下走上来。
他的头发已经干了,清清爽爽的。身上穿了件浅色的白色T恤,手上端着杯白开水,里面放了几块冰。冰块碰撞在一起的时候,杯子就发出清脆的声音。
夏天这样燥热,可是怎么又这么宁静呢,他想。
宁静得……能听见冰块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嗯,我同学。吵到你了吧?”
“不会,我没有在休息。”他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哦。”
孟蓑已经换好鞋了,但又觉得直接走人不太礼貌,于是就双手尴尬地抓着挎包站在原地。
“早点回来。”
“啊?”
“我说早点回来。”
“哦。”
然后等梁江雪慢慢悠悠进了屋子,孟蓑终于飞奔下楼。
庐州月这首歌才出来一年左右,还很新,钟浪在mp3里听了很多遍,但一直没有买到伴奏带。孟蓑平时爱看看电影,和红沧路上旧音像店的老板还算熟悉,所以答应和他一起去找找这张碟。
孟蓑不下来,钟浪就这么在院子的树荫下等着。
也不上去,只是绕着树没完没了地唱庐州月。如果树会说话,想必也一定会对他恶言相向。
那张专辑叫寻雾启示,白色的背景中有一片湖蓝,许嵩穿着大衣,坐在纯白的桌板上。
孟蓑并不喜欢许嵩的唱腔,但他记得这张专辑的样子,清汤寡水的,就像钟浪唱的庐州月一样。有点平淡,有点自恋,有点……无聊。
不知道音乐老师是怎么想的,竟然让他入选了。
很难想象有什么女生会爱上唱这么首歌的人。
“是这堆碟片吗?”孟蓑指着箱子里的光碟问道。
音像店老板身材瘦瘦的,个子不高,戴着副老花镜,点了点头,“是吧。反正有的话就在那儿。”
孟蓑、钟浪、丁程流三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在弯来绕去得像迷宫一般的货架之间,手足无措地望着浩如烟海的碟片。
突然,丁程流不知看见了什么,两三步踱了过去,发现新大陆一样冲着他俩笑笑,指了指其中的一张碟。然后,弯下腰随手翻了翻箱子,笑嘻嘻地拎出了一张色彩斑斓、画面香艳的成人光碟来,再次冲着孟蓑和钟浪,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有点正经的没有。”钟浪道。
“食色,性也。怎么不正经了?”丁程流反驳道。
这是一家老旧的音像店,一排货架有五六层,都放满了各种光碟。每层货架上层最显眼处,排列着一些老牌歌手的正版光碟。
音像店的尽头有一扇门,孟蓑记得原先这是个仓库,现在用一个玻璃门潦草地隔开,划给隔壁书店租借旧书了。
今天放假,几个西门中学的学生席地而坐,垂着脑袋,盘着腿,看些时下新连载的杂志和漫画。
“这些”,老板忙着整理货架,头也不抬地又指示了一句,“都是新进的,一张碟里五十首歌呢,都是这几年的流行歌曲。”
“老板,那有许嵩的寻雾启示吗?”
老板眯着眼看向钟浪,用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问道:“什么气死?”
“寻,雾,启,示。”
老板推了推眼镜,答非所问:“我这的光碟,八块十块的就能买一张,太多了,我也记不住。你自己找找看,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
三个人听罢面面相觑:“那找吧。”
“你手里那张要十五。”老板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冲着丁程流笑呵呵地说,“很好看的。”
丁程流拿着碟,神秘兮兮地凑到孟蓑身边:“小孟,我家没有DVD,我能不能去你那儿看?”
孟蓑:“……”
“你说,你要去我那儿……干什么?”
“啊呀,你爸不是又出差了嘛,你家又没大人,看看碟怎么了?我说你看着挺聪明的,怎么思想这么保守呢?”
“嗯,我觉得你爸挺开放的。我把DVD机借你,你邀请他一起看。”
“……”
这时,老板又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悠悠地挪了过来,用方言说:“爸爸也会欢喜的。”
丁程流:“……?”
音像店里,金属货架满满当当地堆了一屋子,再加上这地方本就狭窄,几个男子在里面翻找东西,几乎已经快转不过身来。
正当午,天气闷得像个暖炉。
整个屋子里,只有一盏柔软无力的电扇还在工作着,吹出来的也是夏天的热风。
趁着老板插嘴和丁程流说话的这档口,孟蓑已经挪到了那扇玻璃门前。无意中发现,就在这窄窄的门缝里,隔壁空调间的冷气一点点渗进来,凉爽得让人挪不开步子。
看来这租书的生意,比音像店的好啊,老板都舍得开空调了。
“孟蓑!你去找那筐吧。”
“哦。”
孟蓑嘴上答应着,老半天,都没挪得动步子。
他索性靠着墙蹲了下来,随手翻了翻手边那筐盗版碟片,气馁道:“你真打算这么找啊?”
“那不然呢?我家也没伴奏。”
“要不随便唱唱算了,大海捞针似的,怎么找——”孟蓑顿了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找到了。”
“找到了?”
听闻此言,钟浪和丁程流都凑了过来,看着孟蓑手上那张印着孙猴子经典动作的碟片。
“这什么呀?西-游-记-原-声-大-碟?”
“你看后面,歌单列表。”
“敢问路在何方,天竺少女,通天大道宽又阔……”
“什么呀!看这儿,B面第十八首。”
“庐-州-月。”
“……”
三个人溜溜达达地从音像店回来,路过西门中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沿着这条路,走到西门中学匾额的巨大香樟树下,再穿过马路,就是胡伯的鸡蛋饼铺子。
从弄堂穿进去,就是孟蓑家的前院。
孟竹不在家的时候,为了安全,前院门和大门大多数时候都是紧锁着的。家里向来没有别人,梁江雪是孟家出租的第一个房客。平日里,梁江雪和孟蓑也都是从后门楼梯间直接上三楼的。
此刻,梁江雪房间的那扇红色窗户已经在斑驳的树影中显现出来了。
“这刻录光碟的人,也是够有才的。这西游记的主题曲,竟然能和许嵩的歌混在一起。要不是店家当场放给我听,我还真不敢相信。”
“也不奇怪。反正在我耳朵里,庐州月光~跟那个登登登登~登登登登也差不多。”
“去你的,什么耳朵。”
“放心。恋爱中人的耳朵,哪怕你唱西游记的主题曲,她也能听出弦外之音。”
“去我家吗?”孟蓑打断他们道。“到了。”
“我家也没DVD机啊。”
“我也去。”
路过自家后门的时候,孟蓑险些走错。
不仅是孟蓑,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都愣了愣。
孟蓑家靠近红沧路的那间朝北的门面房子,不知什么时候租出去了。
屋子里堆满了各种纸箱子,水果的香气漫溢到街衢之中。看样子,这是一间水果铺子,还没装招牌,但整体已经有模有样,马上就能开业营业了。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孟蓑靠近的时候,她不知凭借什么认出了他。
“你是——孟房东的儿子吧?”
不是本地人,语调听起来像四川那边的口音。
“嗯。”
“长得真像。”女人寒暄道,“来来来,也拿点水果去吃咧。”
“也?”
“多拿一点,很好吃的。刚进的,特别新鲜!”
“谢谢。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租在这儿的,我都没注意。”
“就最近,小梁老师介绍的。你念高中早出晚归的,哪儿能事事都注意。”
“我爸知道吗?”孟蓑脱口而出。
“那肯定知道啊!这可是你爸的房子。只不过他忙,就见了一回面。他跟我说,有事都可以找小梁老师。快,再拿点儿水果去!”
正在孟蓑和老板娘推来让去的时候,马路对面突然传来几声男生怪异的笑。
“避孕套自动贩卖机,没见过呀。”
“我看,人家搞不好用不着呢。”
尽管男生的音量并不高,对街的孟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头发耸得高高的男生,穿着西门中学的校服,靠在贩卖机的墙边,笑吟吟地冲一个过路的女生吹口哨。那女生戴着蓝色的发箍,一身学生样打扮。燥热的午后,街道上没有人,连鸟都热得闭嘴了。
“怎么走了呀?”
另有几个男生迎面冲女孩儿走了过去,他们故意凑得很近,几乎已经和女生肩挨着肩了。
他们有的穿着西门中学的校服,也有几个穿着附近职高的。无一例外,都留着一头怪异的发型,耸得高高的,嘴上吹着尖锐的口哨,一身的流氓气。
这个避孕套自动贩卖机刚安装没多久,离学校大门也就二三十米的样子,边上就是学校的公交站台。据说,起初是为了让学校的高中生都能提升自我保护意识,才故意放在这里的。
天气热的时候,学生为了躲阴凉,都会站在树荫下,靠在墙边等车。
此刻这个女孩儿的情境大约就是如此。
下午三点多了,等车回家的学生都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她看起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或者人太多,没挤上车,才一直在这里站到现在。
女孩儿没走多远,饶到了站台的正面,站在大太阳底下等车。
“那里很热哎。”
“妹妹,要不要过来啊?”
“哈哈哈哈她还挺害羞。”
“你叫什么名字啊?”
“谢谢,谢谢,够吃了阿姨。我就一个人,想吃我肯定再来。”
“要得!不要客气噻。”
孟蓑时不时抬眼看看对面的情况,那几个男生贴着墙靠在一起,笑嘻嘻地像是在谈论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脑子一热,然后把水果和钥匙塞到了钟浪手里,交代他们先上去试DVD,自己迈步向对面走去。
“孟蓑!干什么去啊?”
“东西落了,我去拿一下,你们先上去等我。”
钟浪整个心思都在手上这只印着猴子头像的光碟上,丁程流更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两人没作他想,真以为孟蓑落东西了,随意寒暄了几句就熟门熟路地上楼去了。
孟蓑完全没主意要怎么做,像是本能驱使着他迈着步子向对面走去。
他想着,只要他出现在对面的站台边,这就已经算得上是他此生做的得最勇敢的事了。
但他没来得及靠近,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并在他之前到达了那个站台。
“陈露!”
那个声音喊得极大声,引得那个女生和靠着墙的一群男生全都侧目过来。
梁江雪从兜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值班袖章,边走边单手别在了T恤的袖口。
等他路过树荫走到阳光下的时候,已经俨然一派威严的模样了。他熟稔地站在女生身旁,和她交谈起来。
“还没等到车呢?”
“啊?”
“上一趟才开走,可能还得等好一会儿。”
“嗯。”
“天气太热了,去门卫室避避,一会儿车来了也来得及。”
“不用,不热。”
梁江雪已经看见孟蓑了。
此刻他再掉头也显得很尴尬,但往前走其实也很尴尬——梁江雪当然知道他回家不需要坐公交车。
他站在梁江雪和那个女同学面前,手足无措。
“那个——梁老师——”
话一出口,孟蓑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这么称呼梁江雪。
“啊?”
孟蓑磕磕绊绊地开口,“吃——水果吗?天好热啊。”
梁江雪轻惬地说:“我没看错的话,你两手空空,打算怎么请我?”
此话一出,孟蓑挠了挠头,说:“我想着……先打听打听你喜欢什么水果。”
“找本人直接问,也叫打听吗?”
孟蓑被他问住了,又愣了愣。
梁江雪转过身,两人并排站着。他的脑袋侧过来,声量很小:“你不会是特地来贿赂我,让我不要把你早恋的事情告诉你爸吧?”
孟蓑立刻辩驳道:“没这回事。”
梁江雪站直了,笑嘻嘻地:“放心,我不会说的。”
孟蓑还想说什么,梁江雪又抢白道:“我喜欢吃西瓜,你上次怀里抱着的那种,看着就挺好吃的。”
两个人就这样天马行空地就什么水果好吃的话题闲谈起来,没多久,后面那群男生嘀嘀咕咕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很快,所有人就散进巷子里去了。
“那就说好了,请我吃西瓜。”
“可以,不能太大。”
“放心,分你一半。”
梁江雪又挪了几步,侧目往巷子里看了看。人都已经走到远处的桑树下了,他才单手摘下了衣服上的红色袖章。
“你今天值班?”
“不值,戴着好玩儿,威风吧?”
孟蓑笑笑,心想梁江雪应该和他一样,是特意到这来的。他还想再聊两句,梁江雪干脆利落地扔下一句“走了”,就真的迈开步子,朝学校走去。
他侧目,好几辆公交车正不缓不慢地依次停在站台边。
“什么时候回家?我请你吃西瓜!”
梁江雪背着他,远远地摇了摇手上的袖章。
孟蓑推开门的时候,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男男女女异常旖旎的声音。
阳光很盛,电视机反光很厉害,他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见。
孟蓑皱了皱眉,轻手轻脚地凑近。
画面清晰了,镜头晃得厉害。
钟浪和丁程流此刻看得异常出神,完全没发现孟蓑的凑近。
凑到极近了,孟蓑学了几声电视里男性的叫声,直接把两人吓得一个激灵。
“你有病吧!?”丁程流破口大骂起来。
“我看你们才有病!”孟蓑走上前,推出碟片,面向钟浪,“这就是你拉着我,找了老半天的庐州月是吧?”
“不关我事,是六子的主意。”
“而且你们看就看吧,门都不关。我现在不比从前,隔壁可住着房客呢。”
说完,孟蓑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隐去了梁江雪的身份。
“房客嘛,怕什么!有意见就让他滚蛋呗。”
孟蓑看着丁程流冷哼了一声,然后问了一个看似完全不搭界的问题:“你是和方之槐一个班对吧?班主任叫——”
“梁江雪。”丁程流说道,“别提了,今天上课讲话还被他臭骂了一顿。”
孟蓑笑道,“该。”
“梁江雪……是昨晚我们在宿舍门口遇到的那个老师吗?”钟浪后知后觉地问,“完了,他不会回头为难方之槐吧?”
“我哪儿晓得。”
影碟机里庐州月的歌声已然响起,遥控器握在钟浪手里。
原唱的声音被关掉了,只剩下一些孟蓑听不懂的旋律。
钟浪慢慢地哼唱起来,声音带着少年的青涩,与许嵩的歌声截然不同。
丁程流百无聊赖地躺在一旁,翻出了孟蓑抽屉里的那副木质象棋,自己和自己左右互搏起来。
“三月一路烟霞,莺飞草长,柳絮纷飞里看见了故乡……”
故乡。
梁江雪的故乡,会是在哪里呢?
他脑海里猛地响起之前听到的那首英文歌,歌词里反复吟唱的“country road”。
梁江雪的“country road”,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想着想着,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梦里,他看见了自己的故乡,
潮湿泥泞的红沧江边,破旧的城墙。艳红的夕阳,冽冽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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