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天气阴晴不定,上午还暖烘烘的太阳,转眼就蒙上了一层淡灰色的雾气。
可再差的天气,也动摇不了考试结束后放肆玩耍的心。
程霏霏的心情舒畅得如同即将起飞的雏鸟,急于冲进假期的高空展翅翱翔。
她和江羽手牵着手,一路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在卷面上的精彩表现——虽然到不了拿奖学金的程度,但学渣如她,安全上岸应该问题不大。
转眼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江大正门的位置。
江大百年名校,校门沿用了最古老的石坊设计,满溢着书香古韵,在川流不息的主干道边自成一景。
很多学生已经按捺不住离校的心,考完试就提着箱子即刻跑路。
此刻,街边停满了揽客的出租车,很是热闹。
程霏霏看到这个景象,问江羽:“你寒假做什么?”
江羽想了想,正要回答,程霏霏手指一晃,已经替他抢先答了:“打工,打一寒假,对吧?”
江羽翘着唇角,无奈地耸了耸肩,玩笑道:“没办法,人穷假期短啊。”
“那春节呢?你会回家吗?”
江羽坚决地摇头:“我打算留在学校过年。”
“学校里还能过年?”程霏霏觉得很新鲜。
“当然。”江羽想到什么,眼睛里带着笑,“听裴一舟说,学生会要组织留校的学生一起吃年夜饭,还发年货。他是本地人,估计会被抓壮丁,到时候,或许还要端着饺子给我拜年呢。”
“噗——”程霏霏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又土又滑稽,“他一个南方人,煮的饺子能吃?”
大过年的,周围的饭店都要关门,哪有什么好吃的啊?程霏霏凝视着江羽清瘦的侧颜,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有些羞涩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那个,要不然,你……”
“——江羽哥!”
程霏霏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只见校门口的石墩子旁站了一个小姑娘,正在朝江羽招手。
小姑娘十几岁的模样,梳着两条细细的麻花辫,穿着一眼就看得出价格的地摊货外套,小脸给冷风吹得通红,显然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她面色焦急,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打转。
江羽顿了几秒才认出人,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冯惠珍的女儿,小禾。
小禾朝这边跑来,还踉跄了一下,整个人仿佛要被江风刮倒。
江羽赶紧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小禾开始呜咽:“江羽哥,我妈生病了,病得很重。县里的医院说看不了,让来城里,我就陪着她一道来了。可是还没进医院呢,今中午,她突然就起不来床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人生地不熟的,就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等了一下午,竟然真遇着你了……”
江羽皱了皱眉:“你爸呢?”
“我爸……”小禾嘴一瘪,更多眼泪涌了出来,“我爸和我妈大吵一架,把店也砸了,人已经消失好几天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我知道了,你先别着急。”江羽看着急得直哭的小姑娘,无奈道:“我先跟你去你们住的地方,尽快送冯姨去医院才行。”
他转头看向程霏霏,正欲和她解释,今天恐怕没办法陪她庆祝了。
却见她已经跑到校门外,锁定了一辆等客的出租车。
程霏霏拉开车门,冲远处的二人挥了挥手:“上车啊,还等什么?”
*
十几分钟后,三人就来到了冯惠珍母女落脚的地方。
冯惠珍和女儿住在离江大不远的一栋廉价民宿里,说是民宿,其实就是老式筒子楼里隔出来的简陋出租屋。
程霏霏头一次知道学校周围还有这种地方,其糟糕的环境令她连连咋舌。
冯惠珍发着高烧,已经昏迷不醒。他们一起把她送到了距离最近的江城大学附属医院。
经过检查,发现是并发症引起的高热,医生建议尽快做手术。
可是临近年根,医院的床位十分紧俏,外科手术又需要排期。医生便安排冯惠珍先在病房打点滴消炎,暂时稳定住病情,等几天后再进行手术。
现下,冯惠珍已经转醒过来,小禾哭得不成样子,抱着她不肯撒手。
冯惠珍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女儿的背,安慰了一番,也抹起了眼泪。程霏霏见状,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
冯惠珍这才留意到,病房里还有一位年轻姑娘,连忙看向了江羽:“小羽啊,这位是?”
程霏霏感觉到,江羽似乎有一秒钟的犹豫。
他稍一停顿:“冯姨,这位是程霏霏,是我在江大的……同学。”
同?学?
程霏霏像是被这个荒唐的词汇冒犯到了,瞬间蹙起了一个极不爽快的眉头。
小禾擦了擦眼泪,声音怯怯的:“今天幸亏有这位小姐姐帮忙,小姐姐,谢谢你!”
程霏霏心想,我可没帮你什么,顶多付了个出租车费而已。
她敷衍地一撇嘴角,算是回应。
冯惠珍见状,也赶紧对程霏霏道谢:“原来是小羽的同学啊,真是麻烦你了!唉,我这年纪大了,身体出了毛病,连累孩子们为我操心,还叨扰到小羽周围的人。”
她立刻对江羽说:“记得请你同学吃个饭,谢谢人家。”
江羽并没有接茬,只是说:“冯姨,您保重身体,其他的事情都不要操心。”
他看向小禾:“你跟我去医生那里,了解一下后续手术的注意事项。”
*
江羽带小禾去了医生办公室,剩下程霏霏在病房里面对着床上的冯惠珍。
程霏霏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儿手机,一抬头,发现冯惠珍正在看自己。
冯惠珍虚弱地笑笑,问:“姑娘,你是小羽的同班同学吗?”
——嘁,谁是他同学。
程霏霏收起手机,悻悻地想,我可是他的金主姐姐!
冯惠珍的目光在程霏霏的衣饰和挎包上停顿了片刻,拖着调子,叹了口长气。
“小羽这孩子,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当初如果不是我多嘴,他也不至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嗯?”程霏霏听到这话,终于起了几分谈兴,“您怎么这么说?”
冯惠珍望着医院惨白的天花板,眼神里滚动着莫名的情绪。
“小羽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被人放在了孤儿院门口。他从小在院里长大,可惜一直都不会说话,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哑巴。来领养的没人会想要个哑巴孩子,所以,别的小孩被隔三差五地领走,只有他,虽然长得最漂亮出挑,却一直在院里待到五岁。”
程霏霏早就知道江羽是个孤儿,可再次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心口一阵酸疼。
“后来呢?”她喃喃地问。
“后来……他五岁那年,遇到了他的养母。那是个厉害的女人,竟然不介意这孩子不会说话,提出要领养他。”
冯惠珍叹了口气:“我们都觉得,帝都太远了,舍不得他走。只有父亲说,孩子越大,越不容易被领养。既然他好不容易遇到了有缘人,孤儿院就应该放手。”
程霏霏很是惊讶:“江羽被……被领养去了帝都?”
冯惠珍点点头:“连江羽这个名字,也是他养父母给取的。两口子把孩子带走以后,就再也没让回来过。唉,捂得这么紧,到头来,还不是说不要,就不要……”
程霏霏心头发涩:“他们……为什么不要他了?”
“都是我的错。”说到这里,冯惠珍明显有些激动,“江羽的亲爹找来的时候,我没有忍住,让他知晓了这孩子的去向。那人是个机灵的,顺藤摸瓜,竟然找去了帝都,再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江羽。”
冯惠珍叹了口气:“不怕你笑话,他带小羽回来以后,还莫名多了一大笔钱。大家都以为他在外面做了大生意,听信他的话,一个个的都跟着投资,结果钱全打了水漂。他就被关进了牢里,倒是苦了小羽,大伙都找上他,要他还钱。唉,这孩子,真是命苦。”
程霏霏静静地听完,没想到,江羽的人生竟然如此起伏。
不过……
看着冯惠珍苍白微青的脸,程霏霏的心中泛起浓浓的疑虑。她沉吟了几秒,还是没有忍住,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阿姨,我只是江羽的同学而已,您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
冯惠珍被那双清亮的眸子盯得愣住,一时间,话也卡了壳。
“哎呦喂,瞧我,老毛病又犯了,看到眼缘好的姑娘就忍不住亲近。你是小羽的朋友嘛,我也没把你当外人,和你多念叨了几句,你可别放在心上!”
程霏霏笑笑,也不戳破。
她干脆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学校了,您好好休息。”
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手掌抚上门把的时候,冯惠珍忽然叫住了她。
她听上去有些苦口婆心:“小姑娘,阿姨看你条件挺好的,想劝劝你,找对象啊一定要门当户对,以后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心。”
程霏霏静立了片刻,没搭腔,也没有回头,打开门便径直出了病房。
她在走廊上转了转,想找到医生办公室的位置。
路过转角的时候,程霏霏余光一瞥,看到江羽和那个叫小禾的女孩正站在走廊尽头说话。
傍晚的余晖从窗户里倾泻进来,洒在江羽的头发上,描摹出他立体的侧脸轮廓,也淡化了他隐含忧虑的眼眸。
程霏霏看到他抬起手,缓缓地拍了拍小禾的背。
而小禾正伏在他的怀中,哭得泪如雨下。
大概是从医生那儿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吧,程霏霏想。
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冯惠珍在病房里对她说出那番话的用意。
程霏霏看着夕阳下两个相拥的身影,脑海里掠过一阵荒诞的嘲讽。心头一会儿像着了火,一会儿又像浸了冰。
面上却只是轻蔑地一笑:“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挎包往肩上一甩,少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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