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广播台的大楼内,早高峰的电梯里挤满了人。
一阵悠扬的小提琴铃响后,电话接通了,绵软的女声徐徐开口。她尾调拖着懒,似乎还带着起床气,挠得人耳朵根发痒:“喂,电梯里呢,只聊一分钟。”
“霏霏,你有没有看新闻!”任可心的激动之情已经顺着话筒溢了出来,在电梯间里回荡。
“觉都不够睡,哪来的时间看新——”程霏霏打着哈欠,眼神忽然在前方一枚半秃的后脑勺上顿住。
“——新闻那可是每天都要看的!我们这行,业务能力至关重要,靠的呀就是平时的积累,稳扎稳打才能保持进步,专业上的精进不能停歇!”
“……”旁边人转头看了她一眼,收获到一个满面春风的笑容。
呵,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
“叮——”,电梯在某一层开了门,半秃后脑勺走了出去。
角落里的程霏霏这才松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你差点害死我。”
任可心刚要接着说点啥,程霏霏语速飞快地摁灭了她的话头:“行了,一分钟已过,有什么话上节目热线说吧。”
她将手机调成静音,丢进硕大的托特包里,跨出了电梯。
瞬间,周身的懒散气息荡然无存,程霏霏步伐飞快,一路上和一拨拨同事擦肩而过,嘴角上扬的弧度标准得如同模板。
她边走边抬起手腕,将满头青丝飞快地拢成一团,发绳在指间翻飞几下,就将蓬松的长发绑成了一枚慵懒的低丸子,柔柔地耷在纤细的脖子上。
几缕发丝松垮地垂在耳侧,给清纯可人的一张妙脸增添了几许妩媚的知性。
程霏霏一手推开播音间的门,实习生助理小闫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看到她,殷勤地奉上一杯热拿铁:“早啊,霏霏姐!”
程霏霏接过咖啡,比了一个“感谢”的手势,一屁股坐进主播椅子里,这才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刚才电梯里碰到台长,差点翻了个大的。”
小闫笑:“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程霏霏佯装生气地将她轰了出去。
液晶屏上,倒计时的数字飞速跳动着。程霏霏戴上全包耳机,熟练地操控着调音台上的按钮。
On Air的红灯亮了起来。
一阵节目音效过后,程霏霏甜美而标准的播报在耳机里响起。
“北京时间9点零2分,大家早上好,我是霏霏!今天又是周五了,掐指一算,周末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了,你有没有很期待呢?”
“关注一下最近的天气情况——漫长的三伏天终于走到了尾声,有一点点初秋的感觉了。今天的天气多云到阴,有短时的阵雨伴雷雨。最近这段时日,阵雨非常频繁,可见,咱们如果想要迎接金风送爽的秋天,还要再走过一场淋漓的雨季呢。霏霏在这里提醒各位,出行时一定不要忘记带伞哦……”
播音室外,导播比了个OK的手势。
程霏霏会意,磕绊都不打地过度到下一个话题。
两个小时的节目很快进入尾声,眼前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出一排排来电信号,程霏霏接入了最后一通电话。
“啊啊啊霏霏!天啊,真的是你吗?我竟然打通了!妈呀我好激动!”
程霏霏笑着回应:“恭喜这位听众!听你的语气,看来已经排队很久了?”
“是的!我特别喜欢你,也很喜欢你的节目,每天都在准时收听!”
程霏霏笑得更甜了:“谢谢你——”
“今天,我想借这个机会,在你的节目里为我的偶像点播一首《生日快乐》。”
“哦?今天是你偶像的生日吗?”
“不是……”听众小姑娘犹豫了一瞬,支支吾吾地说:“今天是我偶像的狗的生日。”
“……”
得益于深厚的职业素养,程霏霏面上的笑容不变:“你的偶像可真幸福,有你这样贴心的粉丝,如此爱屋及乌,还不忘为他的狗狗送上暖心的生日问候。”
小姑娘高兴极了,忍不住道:“嗯!毕竟,哥哥真的很爱他的狗。在这里,我想祝小黄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祝一只狗长命百岁?这怕是有点难。
程霏霏内心的弹幕还没走完,耳朵忽地捕捉到某个关键词。
“你刚刚说……小黄?”
“对呀,哥哥的狗叫作小黄,很普通的名字是吧?取这么个名字,大概是为了好养活吧。小黄今年九岁,算得上是一位狗前辈了。希望它能健健康康的,陪伴哥哥更久一些。”
“……”
程霏霏知道,她的偶像是谁了。
喉咙里好像忽然怼进去一勺浆糊,将所有词汇都堵在了里面。
广播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一墙之隔,导播讶异地挑起了眉,目光穿过大片透明的玻璃幕墙,向里间探过来。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先切音乐的时候,程霏霏忽然说话了。她看上去有点恍惚,素来明眸善睐的一张脸,此刻竟然露出了一抹黯然。
开口的声音也极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小黄……不是被收养的野狗吗?你怎么会知道它的生日?”
“谁说小黄是野狗?”热线里的女孩似乎被这个词冒犯到,极为不悦地说:“小黄是我哥哥的家人,才不是野狗!你不要搞不清楚还在这里随口乱说!”
程霏霏:“……”
最终,这通热线以程霏霏耐心地道歉、并为小黄送上一串生日祝福而结束。
片尾音效响起时,她一把薅下耳机,无力地仰倒在椅子里,不动了。
导播一把推开门,忍不住打趣:“你今天是怎么了?竟然敢diss明星的狗,活腻歪了?”
程霏霏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语气有点颓:“我大概和那条狗犯冲吧。”
她端起桌上那杯冷掉的咖啡,几下喝了个干净,却怎么也压不过喉间的苦味。
从直播间里撤出来,程霏霏拿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小禾几分钟前发来一条微信——【姐,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妈该等急了。】
程霏霏一把将丸子头拆了,瀑布一般的秀发卷着蓬松的弧度,洋洋洒洒地披在肩上,衬得她眼似水杏,纤腰楚楚。
今天的工作状态大概率是无了。
程霏霏认命地回复了两个字:【现在。】
*
天空上飘满了浅灰色的低云,一望无际地延伸到山头的另一侧。那云朵像是喝饱了水,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超重而跌落下来。
清新的山风吹过,肆无忌惮地在旷野间流窜,将满山绿草吹得此起彼伏。
江羽的衣角也随风荡起,灰蓝色的发尾在阴沉的日光下若隐若现。
他坐在石阶上,后背倚着一座刚刚立起的墓碑,长腿舒展,一侧膝盖微蜷,浑身都透着股漫不经意的懒散。
“哧啦”一声,手上开了一罐啤酒。
江羽捏着易拉罐,不知在跟谁说话:“我以前,非常讨厌酒。”
他仰头呷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喉结微微滑动,勾勒出白皙流畅的线条,嘴角却挂着一丝不屑的笑。
“后来才发现,酒的确是好东西。开心的时候可以喝,不开心的时候也可以喝,说不清开不开心的时候,照样能喝。”
身后的墓碑非常新,刻着逝者的姓名,除此之外,一片空白,连张遗照也没有。姓名下方的位置也是空的,没有署明立碑人是谁。
江羽回头看了眼墓碑上的名字,表情多了几分冷淡的怜悯。
“我从没有将你当作过父亲。这一点,哪怕在黄泉路上,你也要清楚。”
山风擦着草木而过,发出清浅的低吟,将他的声音衬得忽远忽近。
“这个墓地,就当是还你的,毕竟当年卖了你一条船。”
他又吞下一口酒,眼神飘向远方。触目一片青山绿水,整个江城的景致尽收眼底。
此时,淡薄的日光突然暗了几分,空中飘起浅浅的雨丝,细密地拂在人的眼睛上。江羽站起身,将卫衣的兜帽拉起,挡住纷扬而下的细雨,整个人显得愈发笔直清冷。
“我走了。”他将剩下的半罐啤酒放在了解成坤的墓前,“以后不会再来。”
*
程霏霏打着方向盘,一脚急刹车。车子漂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正正好好地卡进了两车之间的空隙里。
小禾怀里抱着一束盛开的百合,花瓣随着车子的漂移猛地磕到车窗上,差点碾成一团。
她一边护着花,一边看向开车的人:“姐姐,你今天心情不好啊?”
“心情好,谁会陪你来扫墓?”程霏霏睨了她一眼,“唰”一下打开了车门锁,“快去快回,我可不想在这地方过夜。”
小禾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姐,你要不跟我一块上去?”
程霏霏抱着胳膊,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妈应该不会想看到我。”
“怎么会?”小禾的眼神里流露出激昂的神色,“当年要不是你,我也筹不到最后那笔手术钱。虽然我妈到底还是走了,钱也实打实地花没了,可我这个人最是重情义的,绝不会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程霏霏挖了挖耳朵:“嗯,就那点钱,还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还完。”
她算是明白了,债主当久了,就跟欠了债一样,事事都得管。
“所以,这些年我一遍遍提醒自己,霏霏姐对我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这辈子都不敢忘!”
“……”
小禾抱紧了花束,开门下车,走向墓园深处。
程霏霏独自留在车上,并没有因为小禾的一番剖白而多生出几分感动。毕竟,每年的大小节日、生日祝福、还有她母亲的忌日,小禾都要宣誓一般地,把这番话颠来倒去地拿出来讲,复读机似的。
百无聊赖地打开车载广播,程霏霏调到自己的频道。
助理正在读广告词,依哩哇啦的,是万年也卖不出去几个的滞销品。
她烦躁地关上广播,趴在方向盘上,神色恹恹地看向窗外。
此处是江城郊外的公墓,不是祭奠高峰期,墓园里没什么人。空气十分寂静,远处群山叠嶂,在程霏霏的眸底映出一排排青绿。阴沉的日光逐渐转淡,几分钟后,竟然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小雨。
雨点细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程霏霏想起今早自己亲口播的天气预报,叹了口气。
小禾刚才走得急,没有带伞。
她从储物箱里拿出两把折叠伞,撑开其中一把,踩着山阶向墓园走去。
雨虽不大,却足以令视野变得朦胧。程霏霏沿着一排排墓碑找过去,有点记不清,冯惠珍的墓具体在哪儿。
毕竟,除了葬礼那次以外,她每次来,都只是在山脚下等着。
雨越下越大,程霏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高跟鞋在山道上愈发吃力。抬起头,视线穿过绵绵细雨,看到前方有一个人。
只是遥远的、模糊的一眼,却令程霏霏的呼吸陡然停滞。
一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摇摆,记忆的画面挤压扭扯,在时间的沧田中变幻为不同的形状,毫无预兆地砸进程霏霏的脑海。
而正中的那道身影,却始终没有变过,如同那些纷乱画面中最恒久的一帧静态,是她最根深蒂固、难以磨灭的记忆。
身体里有一股奇怪的直觉在苏醒,拉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浑身都开始细细地发抖,眼圈漫起久违的潮热。
那人戴着兜帽,离得太远,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也难以说出几分具体的特别之处,可程霏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绵绵雨帘中,前方的身影忽然动了,似乎在朝着更远的方向走。
几乎来不及思考,程霏霏已经追了上去。顾不上看路,更顾不上羊皮底的小高跟是否踩进了泥水。
她一边追,一边喊:“别走,等一下……”
愈发清晰的雨声将她的声音湮没,山路崎岖,程霏霏脚下一滑,猛地摔倒在地上。手中的雨伞滚了出去,被山风一带,飘摇着飞远。
程霏霏忍着钻心的疼痛,抬起头张望,视线里已经没有人。
空旷的墓园里,只有雨水冰凉地浇下,混合着眼泪流进嘴角,竟也冲淡了几分灼人的咸涩。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禾匆匆赶过来,连滚带爬地捡起被风吹远的雨伞,罩在两个人头顶。
“姐姐,你没事吧?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她扶着程霏霏,颤巍巍地站起身。
“是江羽……”程霏霏此刻的形象简直可以用狼狈来形容,浑身都在发抖,目光紧盯着地面,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具体的物什,强迫自己冷静。
这是她这些年,好不容易练就的一套情绪管理的方法。
半晌后,整个人终于能够彻底平静下来,方才激荡的冲动已看不出分毫。
而小禾扭头看向前方,不确定地问:“真的是江羽哥吗?他应该还没有走远吧,要不要我——”
程霏霏却突然推开小禾的搀扶,猛地转过身,独自沿着来路,磕磕绊绊地朝回走。
小禾顿了片刻,连忙撑伞跟上。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汩汩水流汇聚到一起,顺着石阶哗啦啦地流淌,将所有追逐的冲动洗刷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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