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日子一如既往,每日晨起请安、晚间问安,有条不紊地继续。戏台上《牡丹亭》的水磨腔婉转依旧,偏生怡红院的海棠谢了又开,独独宝玉的心思,像被风吹散的柳絮般没了着落。自那日见林妹妹从桃花庵归来,鬓边沾着半片桃花,眼波流转间尽是他从未见过的光,他便觉得潇湘馆的湘妃竹榻上,似是生了千万根针。
那日午后,日头斜斜地照着游廊,宝玉握着珊瑚串子信步往潇湘馆去,忽见廊下青苔上落着半片桃花,心下便突突跳了起来。还未到门前,紫鹃那清脆的笑声早传了出来:“姑娘这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比春日里的芍药还鲜灵,莫不是王爷又说了什么妙语?”林桐的声音裹着茶香飘出来:“好没脸的丫头,倒会编排人。不过是新得了本《李义山诗集》,王爷与我探讨了些用典罢了。”
宝玉手一抖,腕上珊瑚念珠“啪嗒”坠地,惊得廊下白鸽扑棱棱飞起。他强笑着掀了湘妃竹帘,见林桐斜倚美人靠,腕间羊脂玉平安扣随着翻书的动作轻轻晃动,晃得他眼眶发疼:“林妹妹好兴致,这几日和北静王爷走的近,倒成了忘年交?”林桐指尖轻轻摩挲着诗卷边缘,半晌才道:“不过是王爷谬赞,在诗词上点拨一二,你何必……”话未说完,宝玉已抓起案上的湘妃竹扇,“撕拉”撕作两半,碎竹片散了满地:“好个诗词点拨!我看你们眉来眼去,倒像梁鸿孟光,举案齐眉呢!”林桐望着满地狼藉,眼眶瞬间红了,将诗卷重重一合,转身面朝里床,只留给宝玉一个微微发颤的背影。
这场风波终究在贾府宴会后翻了浪头。北静王身着月白蟒袍,正与林桐说着西域胡旋舞的妙处,宝玉心中妒火中烧,举着琥珀杯的手止不住发抖。他故意将一碟子玫瑰酥碰翻在林桐裙裾上,红腻的糖霜溅在月白绫罗上,倒像是血渍。林桐望着他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幼时共读《西厢记》,他被老嬷嬷训斥时也是这般倔强的眼神,不觉叹了口气。
当夜宝玉在怡红院摔了三个汝窑茶盏,碎瓷片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正巧王夫人带着宝钗来瞧,见他发间沾着酒渍,衣摆还沾着林桐裙上的糖霜,登时沉下脸:“你瞧瞧这像什么话!越发没规矩了,北静王是什么身份,你这般胡闹,仔细老太太知道了扒你的皮!”宝钗蹲下身替他包扎伤口,冷香丸的气息混着血腥味萦绕鼻尖:“宝兄弟可知‘任是无情也动人’?有些情分,越是攥得紧,越是要从指缝里溜走。”
宝玉本想立刻去潇湘馆问个明白,却被王夫人唤住。他脚步发沉,鬓发凌乱,满心躁气。王夫人皱眉道:“这是作什么去?火烧了尾巴似的,像什么样子。”宝玉敷衍地应了一声:“有点小事。”转身便要走。
宝钗瞧出端倪,款步上前轻声道:“宝兄弟这般匆忙,莫不是有烦心事?说与太太和我听听,也好替你排解。”宝玉心中烦闷难抑,犹豫再三,才将这些日子的酸意与林桐和北静王往来之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王夫人听了,脸色愈发阴沉,拿手帕子按了按眉心:“你也是快成年的人了,怎的还这般沉不住气?姑娘家与王爷谈诗论画,本是风雅事,你胡乱猜忌,传出去平白玷污了贾府的名声。”
“母亲!”宝玉急得眼眶发红,“我亲眼见那北静王看林妹妹的眼神……”
“住口!”王夫人重重一叹,“北静王身份尊贵,岂是你能置喙的?你若再这般胡闹,仔细老太太饶不了你!”
宝钗见状,温言劝道:“宝兄弟,太太说得是。林姑娘心性高洁,与王爷想必只是诗文之交。你这般焦躁,反生嫌隙。若真在意,不如平心静气与林姑娘说开了。”
宝玉咬着唇,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只是…… 咽不下这口气。”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怡红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林桐与北静王谈笑的模样,窗外月色洒进来,倒像是覆了一层薄霜,也凉透了他的心。
而另一边,林桐尚不知晓贾府内外因她而起的暗潮汹涌。她仍沉浸在与水溶谈诗论画的雅趣里,每日对着北静王送来的薛涛笺研磨,倒像是忘了这大观园里的纷纷扰扰。
那日黄昏,斜阳将潇湘馆的竹影拉得老长。林桐正对着菱花镜卸那支白玉兰钗,忽听得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宝玉红着眼闯了进来,发髻歪得不成样子,月白中衣还沾着泥点子,倒像是从哪个泥坑里滚过一遭。
“你要我死便说,何苦去攀高枝!”宝玉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林桐望着妆奁里北静王送的桃花笺,那上头“墨润诗心”四字还带着墨香,忽然冷笑一声:“宝二爷这话该去问通灵宝玉!我原是草木之人,哪敢肖想什么金玉良缘?”说罢,抓起案上的《玉台新咏》狠狠摔在地上,素白的诗稿如惊飞的蝴蝶,纷纷扬扬落在宝玉沾满泥点的鞋面上。
宝玉望着满地狼藉,目光却被窗边摇曳的翠竹勾住了魂。恍惚间,那年冬夜的大雪又落了下来—林妹妹呵着白气,将温酒送到他嘴边时,睫毛上还凝着细小的冰晶。可眼前人此刻背对着他,单薄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愈发疏离。等他跌跌撞撞追到花冢前,正见林桐将撕碎的桃花笺埋进土里,枯枝划破指尖渗出的血珠,滴在残花上,宛如点点泪痕。
“从明日开始,你不要再来我这潇湘馆,省得碍了二爷的眼。”林桐的声音比潇湘馆的井水还要凉。宝玉只觉膝盖一软,“扑通”跪在湿润泥地里,泥水混着泪水灌进嘴里,咸涩的滋味漫上喉头。他望着林桐发间若隐若现的白玉兰,突然分不清这蚀骨的痛,究竟是泥地硌得膝盖生疼,还是心里那个空洞,正被回忆一寸寸撕开。
自那之后,林桐在府里见了宝玉,只远远地行个礼,言语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而潇湘馆的竹影依旧摇曳,只是没了往日的笑语。宝玉每次路过,总能看见林桐倚着窗棂,对着北静王送的端砚发呆,砚底“墨润诗心”四个字被摩挲得发亮,倒像是她藏在心底的秘密。怡红院的海棠开得愈发娇艳,可再无人踮着脚替他簪花,再无人笑他 “富贵闲人”,只剩那满地落花,无人收拾。
林桐嘴上不饶人,可心里到底念着和宝玉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见宝玉这般模样,她何尝不心疼?其实好几次下定决心寻着机会想解释,可话到嘴边,见宝玉冷着脸转身就走,到最后也只化作一声叹息。她望着满园春色,只觉这大观园虽大,却没了一处能让她安心的地方。
暮春的郊外,柳絮如飞雪般漫天飘洒,林桐与水溶漫步在蜿蜒的小径上。溪边的野蔷薇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却映不出她眼底的黯淡。水溶见她总盯着脚尖的落花出神,手中团扇许久未摇,不禁微微皱眉,轻声问道:“玉儿,瞧你今日这模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林桐捏着绢帕的手指紧了紧,欲言又止。风卷起她鬓边一缕青丝,她才幽幽叹了口气,将宝玉近来的种种作为缓缓道来。话音落时,一只翠鸟掠过水面,惊起圈圈涟漪。水溶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山峦,良久才笑道:“原是这般。宝二爷重情,一时转不过弯罢了。改日寻个由头,我与他把话说明白便好。”他说着,随手折下一枝带露的蔷薇,轻轻别在她发间,“莫要再为这些事伤神,倒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然而,宝玉心中的妒火并未因此熄灭,反而越燃越烈。那些隐晦的冷言冷语,像春日里恼人的飞絮,渐渐在贾府里飘散开。王熙凤听闻后,气得将手中的鎏金护甲拍得震天响:“哪个没脸的嚼舌根?仔细我撕烂他的嘴!林姑娘与北静王的往来,那是文人雅事,岂是你们能编排的!”话虽如此,流言还是像墙角的青苔,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内宅深处。
这日午后,王夫人匆匆来到贾母房中,手中的佛珠攥得紧紧的。“老太太,您可听说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虑,“外头都传疯了,说黛玉与北静王…… 这要是传出去,贾府的脸面可往哪儿搁?”
贾母半倚在软榻上,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凤目微微眯起:“我也略有耳闻。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断不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怕是外头人胡乱嚼舌根子。”
王夫人却不肯罢休,上前一步道:“话虽如此,到底男女有别。姑娘家与外男来往过密,总归是不妥当。万一……”
贾母放下茶盏,沉吟片刻道:“这事儿我心里有数。北静王素来雅量高致,赏识黛玉的才情也属寻常。只是这流言,得想法子压一压。你平日里多留些心,若真有不妥,及时劝诫便是。”
“是,老太太,我定会多加留意。”王夫人连连点头。
当林桐得知此事时,正对着菱花镜卸妆。手中的银簪“当啷”一声掉在妆奁里,她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只觉浑身发冷。次日一早,她便寻到宝玉,声音发颤:“宝玉,我与王爷清清白白,你何苦这般作践我?往后叫我如何见人?”
宝玉见林桐落泪,心中亦有些懊悔,可嘴上仍不肯服软,别过脸去,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你若肯与他断了往来,我自然……”
“够了!”林桐打断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只当从前的情分都喂了狗!从今往后,你我便当从未相识!”说完,她转身就走,留下宝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满心懊悔,却又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回到潇湘馆,林桐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日。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她望着北静王送的端砚,砚底“墨润诗心”四个字被雨水映得发亮。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擦干眼泪—在与水溶相处的日子里,她从未被这般误解过,那份懂得与尊重,让她愈发坚定了心意。
几日后,北静王府送来烫金请柬。宝玉捏着请柬,指尖微微发抖。王府中,北静王亲自煮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盏中轻轻晃动。“宝二爷,近日听闻你与林姑娘之间有些误会,本王想与你好好聊聊。”北静王将茶盏推过去,盏中漂浮的几片梅花瓣,散发着淡淡清香。
可宝玉哪里有心思喝茶,听到林妹妹的名字,脸色微微一变:“王爷的风雅,在下不懂。我与林妹妹的事,不劳王爷费心。”
北静王却不恼,望着窗外纷飞的柳絮,悠然道:“还记得林姑娘作的《柳絮词》吗?‘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她这般才情,不该被无端误解。”
这话让宝玉猛地一怔,那些与林桐共读诗书的往昔,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思考良久,他盯着茶汤中晃动的梅花倒影,喉咙发紧:“是我……是我糊涂了。只是看她与王爷亲近,一时……”
“情之一字,最易伤人。”北静王轻叹一声,“往后莫要再伤了她的心才好。”
再后来,宝玉寻到潇湘馆时,林桐正在修补被雨打湿的诗稿。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宝玉站在门口,半晌才低声道:“林妹妹,是我不好……”
林桐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过身来,神色虽还有几分疏离,眼中却已没了恨意。有些东西碎了便难再复原,可日子还长,就像贾府的四季,花开花落,总还会有新的光景。而她与水溶之间,经过这场风波,倒似那窖藏的女儿红,愈发醇厚绵长了。
岁月依旧在贾府中缓缓流淌,林桐与水溶的往来愈发频繁,他们的感情在岁月的磨砺中愈发醇厚。而宝玉,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探寻属于自己的方向。只是,贾府这座看似坚固的大厦,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出现了裂痕,那隐隐的危机,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正慢慢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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