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在地下通道里发酵成粘稠的胶质，苗伊的帆布鞋底与瓷砖摩擦出吱呀声响。她数着B出口第17级台阶上的缺口——那是她每次加练归来的仪式——却在最后三级台阶上踩到团揉皱的传单。荧光粉的"重金求子"广告在积水里漾开，倒映出她运动服袖口磨破的线头。
吉他声是在她弯腰捡传单时缠上脚踝的。
"......烧尽荒原的倔强/灰烬里长出新掌纹......"
声波撞上通风口的铁栅栏，震落几滴锈水。苗伊直起身时，后颈传来错位的咔哒声。她保持着半蹲姿势，看见十米外的文冲正用琴拨敲击吉他侧板，金属与木头的撞击声竟模拟出架子鼓的节奏。他脚边立着个改装过的行李箱音响，表面贴满各色航空托运标签，最醒目处用丙烯颜料画着燃烧的排球。
"当心！"
警告声与硬币破空声同时抵达。苗伊反手接住飞来的五毛钱钢镚，指腹擦过币面的荷花图案，在潮湿空气里嗅到铁腥味。文冲冲她晃了晃另一枚硬币："反应速度0.3秒，不愧是职业的。"他手腕翻转，硬币在指节间翻出残影，"要不要赌今晚能赚多少？赢家请吃关东煮。"
苗伊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的装扮：黑色工装裤挂满链条，皮带扣是枚变形的吉他拨片，oversize牛仔外套的肘部缝着排球网图案的补丁。最刺眼的是左耳新添的耳钉——用排球皮革包裹的银色十字架。
"你耳朵发炎了。"她指着对方红肿的耳垂，声音比意识更快出口。
文冲愣怔半秒，突然笑出两颗虎牙："昨天在废品站捡到个汽车轴承，改成了耳钉。"他拨开狼尾发，露出耳后结痂的伤口，"消毒用的是二锅头，够劲吧？"
地铁呼啸而过的轰鸣吞没了对话。苗伊在气流掀起的报纸雨中眯起眼，看见文冲的吉他包被吹得翻了个面，内衬缝着的暗袋里滑出盒镇痛贴。深褐色的膏药残渣黏在布料纤维上，像干涸的血迹。
"点歌吗？"文冲用琴拨挑起张被雨水泡软的名片，"点原创曲送手写歌词。"他的指甲缝里嵌着蓝色粉笔灰，小指关节处贴着卡通创可贴，图案是咧嘴笑的骷髅头。
苗伊的视线落在折叠黑板下方。那里用白色涂改液画了座歪斜的领奖台，金牌位置粘着枚啤酒瓶盖。她忽然想起昨夜更衣室柜门夹着的警告信——教练用红笔圈出她的体检报告，身高数字被戳出个透光的洞。
"《野火》，再唱一次。"她抽出运动腰包夹层的纸币，二十元背面用圆珠笔画满战术路线图。某处用红笔标注着"背飞A变线"，箭头刺破了毛爷爷的衣领。
文冲没接钱，反而从琴箱掏出个玻璃罐。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排球模型正在惨白灯光下浮沉，表皮用激光刻满音符。"点歌规矩改了，"他晃了晃罐子，液体表面泛起细密泡沫，"要往许愿球里塞纸条。"
苗伊抽过便签纸时，闻到他袖口飘来的松香混着地铁轨道的机油味。笔尖悬停的瞬间，通道顶灯突然爆出电流声，青白灯光下，她看见自己缩在瓷砖墙上的影子——比实际更矮些，头颅的位置恰好挡住"□□136××××"的喷漆广告。
「想要摸到正规球网的顶端」字迹被汗渍晕开，蜷成团塞进球体时，她听见模型内部传来齿轮转动的轻响。文冲突然拨动琴弦，玻璃罐里的排球应声裂成两半，数百只萤火虫从裂缝中涌出，绿莹莹的光点组成个数字：193。
"魔法时刻。"文冲对着呆住的苗伊眨眼，食指抹过琴弦渗出的血珠，"上次测的扣杀高度，记得吗？"
萤火虫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苗伊在光晕间隙看见十四岁的自己。那是个暴雨夜，她偷偷翻进封闭的训练馆，踩着摞起的跳箱去摸标准网高。指尖离网顶还有三公分时，跳箱轰然倒塌。她跪在积水里攥着撕裂的半月板，看鲜血在雨水里绽成火焰的形状。
"小心！"
温热的触感突然包裹住她手腕。文冲的手掌擦过她腕内侧淡青的静脉，那里有输液的针孔淤血未散。萤火虫群此刻聚成燃烧的箭头，指向通道尽头褪色的奥运海报。海报上的女排姑娘们正在微笑，某处破损恰好遮住了最矮主攻手的脸。
"你教练有没有说过..."文冲的声线突然沉下来，手指无意识摩挲琴颈的磕痕，"有些人生来就是火种，烧穿天花板就是他们的使命？"
苗伊感觉耳膜在鼓胀。通风口灌入的暖流掀起文冲的衣角，露出腰间贴着的膏药，边缘用马克笔画了排小火焰。她突然发现那些火焰的走向，竟与自己战术本上的进攻路线图惊人相似。
吉他声再次炸裂时，萤火虫幻象消散了。文冲的拨片在弦上刮擦出火星，琴箱共鸣震得积水泛起涟漪。苗伊在副歌部分听出了新的编曲——间奏混入了排球撞击地板的采样，混响调到最大时，整个地下通道都在共振。
穿洛丽塔裙的姑娘扔下枚硬币，镶水钻的手机壳映出苗伊晃动的面容。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嘴角有道结痂的伤口，是昨天救球时磕到队友护膝的勋章。文冲突然伸腿勾过折叠椅，示意她坐下时，吉他包上的链条挂住了她运动裤的抽绳。
"要不要试试毁灭模式？"他调着琴钮，腕骨凸起处贴着创可贴，"把最恨的人写在地铁票上，我负责用音乐碾碎他们。"
苗伊抽出张单程票，背面印着教练的警告：「168的身高打主攻，等于瘸子跑马拉松」。字迹被汗水洇得模糊，却在某处被指甲反复划出裂痕。文冲把车票塞进琴弦间隙，扫弦时纸片被切割成雪，混着《野火》的副歌飘向铁轨深处。
"看好了。"他突然扯下左耳的排球耳钉，金属尖刺破指尖。血珠坠在琴箱的瞬间，所有灯牌同时熄灭。黑暗中有火星沿着琴弦游走，在苗伊的瞳孔里烧出条赤金通路。她看见十四岁的自己从血泊中站起，看见无数个深夜加练的残影叠成翅膀，看见193cm的高度线上悬浮着萤火虫聚成的王冠。
琴声戛然而止时，应急灯重新亮起。苗伊的掌心全是月牙形掐痕，运动服后背湿透，脊柱沟里积着汗，随呼吸在布料下蜿蜒如河。文冲正用牙齿撕开新的镇痛贴，膏药浓烈的薄荷味混着他身上的铁锈味，酿成某种令人战栗的清醒剂。
"下月酒吧有原创之夜。"他把带血的耳钉按进苗伊掌心，金属残留着体温，"来当我的火焰探测器？"
通道尽头传来保安的呵斥声。苗伊握紧耳钉起身，尖锐的棱角刺进血肉。她在奔跑中回头，看见文冲抱着吉他退进阴影，琴弦上沾着的血珠正缓缓滑向193cm的刻度线。某个萤火虫停在他锁骨的五线谱纹身上，恰好是个休止符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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