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粟山城,千醉阁。
解无忧坐在二楼靠窗临街的位置,身前的桌上放着只白瓷酒壶。银粟山城特产百岁珍,是用黍米为原料,加了八种山城特产的药材酿制。
解无忧记得初尝这酒,喝不大习惯。较之陇川的烈酒,百岁珍要寡淡许多,还有股淡淡的药味。直到一杯又一杯下肚,它的劲头才会猛地上来,让人一醉就是一整日。
眼前的百岁珍酒液澄黄,药香扑鼻。他半眯着醉眼,微微摇头。还是需配上银粟深山里刚落的雪,喝起来才够凌冽。刺入肺腑的寒与酒气两相冲撞,别有滋味。
这法子,还是当年的小女孩儿教他的。
年少时的他第一次喝了个酩酊大醉,酒醉之中,他看见人间芳菲,繁花锦簇。还有她回眸时的惊鸿笑靥。想到她,解无忧的眸子中倏地多了几分温柔,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她如今过得怎么样。
街边的哄闹声越发嘈杂。
修长的指节间夹着白瓷酒盏,有意无意地摇晃。他漫不经心地别过头去打量街上盛况,只见数驾马车缓缓往城门方向驶去。
今日他刚抵达银粟山城,刚落脚就听酒楼里食客议论纷纷,城主的女儿今日启程去东努相亲。想来眼前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就是她们一行人。
忽而,其中一辆车舆的金线绣花帘子被掀开一角。
一截雪白皓腕露了出来,玉指纤细,宛若无骨,不知是何等佳人。就在帘子要被掀开时,有风吹过。女子似是受惊一般,仓促地躲回去。
解无忧徐徐收回目光。
东努有意招揽银粟山城,近年帮了他们不少。两方的渊源,他略有耳闻。如果姻缘能成,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刚有此念,他不免觉得自己好管闲事,低声哂笑起来。而后执起酒壶,痛快大饮。
·
从千醉阁出来,解无忧一路往鹿呦山上去。
他曾作为质子来这里生活了数年。当时陇川和银粟山城做了笔药材生意,陇川一时拿不出要交付的三千石粮食,便将王室幼子送过来,作为抵押。
父王告诉解无忧,把他送去其他地方小住一阵,两个月之后就接他回家。年仅十岁的他,从陇川出发,越山涉水,来到百里之外的银粟山城。
没想到一呆就是三年。
解无忧抬眼看着连绵的群山,印象中别苑就在山腰处,他就是在那度过了三年。
幼时的他坐在马车里,看不见外面的景象。银粟山城很冷,解无忧那会穿得单薄,进山途中就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加之山路颠簸,马车晃个不停,他在车里如坐针毡,抵达时已不省人事。
接近一个时辰过去,面前的路越来越陡,人迹罕至。他驻足回望,密林掩映下,已不见来时的路。
又走了阵,道上渐渐出现积雪,放眼四周,人迹罕见,嶙峋的怪石上覆盖着冰雪。
一切与记忆中的画面相差甚远,他正欲再往前,脚下似乎踩到枯树枝丫,“轰”地声响,方才踏过的地方竟陷下去一块。
不能再往前了。
解无忧也走得有些疲累,他环视四周,寻了块磐石,靠着它躺坐下来,坐下时还不忘用后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摘下随身携带的酒壶,他拔开木塞仰头喝了几口,身子当即暖和不少。石头边堆满积雪,随手拾了一捧,捏碎在手心,冰雪寒得渗人,他仿若不觉。
耳畔隐约传来鹿鸣,解无忧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仿佛置身多年以前……
那会他在山城度过了第一个有雪冬天,第一次看见满天纷扬的鹅毛大雪。雪停时,小九带他去鹿呦山玩,兴致勃勃地说要和他打雪仗。
解无忧不知道打雪仗是什么,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应。就在他点头的刹那,一团圆圆的雪球就朝他丢了过来。他不知所措地去捡地上的雪砸回去,扔到半空,雪团就散掉了。
银铃似的笑声传进他耳朵里。看见对面扔来的雪球一个比一个大,解无忧忍不住着急起来。
其实雪球砸在身上并不疼,最终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哭。
见他坐在雪地里不起来,小九慌慌张张跑过来,好言好语地哄他。那天的她穿着件红色的斗篷,鼻尖脸颊也被冻得红彤彤的。像个粉雕玉琢的福娃娃。
他明明哭泣不止,却忍不住从指间缝里偷看她。她也红了眼眶,陪他一起哭。
真是个傻丫头。解无忧脸上浮起笑意。
从山上下来,解无忧又去了趟千醉阁。他直接越过招呼自己的小二,往柜台走去。
柜台后方,账房先生正在核对厚厚的账目。账本密密麻麻,但他算得起劲,毕竟又快到月中了,要发月钱了。
“掌柜。”解无忧敲敲桌面,又叫了声,“掌柜?”
账房怔了下,徐徐抬起头,“何事?”因长期躬身看账本的缘故,他的视力不甚好,看人都带着重影。
“你可知雪山山腰上那户人家,现在搬到何处去了?”解无忧问道。
账房皱眉,“从未听说那有什么人家,”说着,他往银粟山指了下,道:“那儿的山腰上倒是有城主府,我们这儿做官的,都在那上值。”
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腰处的巍峨高楼露出一角碧瓦,屋角高高翘起。
“谢了。”解无忧笑了笑,既然掌柜都不知,那便住下慢慢找吧。
***
马车一路往东南行驶。从山城下来后,温度骤然升高。
快抵达东努时,已经临近芒种。烈日当头暴晒,马夫怕马匹吃不消,将行进的日程放慢了些。
午后,车队停靠在官道旁的林荫道上休整。
路边不知名的花开得正盛,淡淡的粉色蔓延了一片,煞是好看。
山城天寒,许多植物都不能存活,除了林兰别苑后的梅林和鹿呦山脚的野花,夏九栀鲜少有机会看见别的花草。
她刚凑近了想闻闻香气,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声音:“这是木槿,因其朝开暮落,也叫做舜华。”
九栀转身,只见路边有个挎着篮筐的老妪正看着自己。
说罢,她看了眼九栀身后的车队,问道:“看姑娘这样子,是准备去东努江都?”
九栀点点头,“嗯!”
那妇人皱眉摇摇头:“老婆子多嘴说一句,我刚从那边路过,前面商队的马不知怎的受惊了,和别的车队撞上了,乱得很!你们这马车一时半会间肯定过不去。”
“看你们应该是远道而来,其实可以从边上的竹林穿过去,虽绕点路,但也能到江都。”她劝道。
老妪慈眉善目,一副古道热肠的模样。夏九栀想到远在山城的陶嬷嬷,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不知道嬷嬷最近怎么样。她心底思念陶嬷嬷,面色不由柔和,朝小厮道:“你们去前面看看吧,若是这样,我们换条路走。”
几个小厮奉命就去了。
趁着等他们的光景,老妪向九栀道:“姑娘生得真是俊俏,怎样的福分才能有这样像天仙似的闺女。”
九栀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得朝老妪笑了笑。她从小呆在林兰别苑,鲜少接触生人,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没多久,去查探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道:“确如婆婆所说,前面撞上了,正闹事呢,官兵都还没来。”
江都就近在咫尺,天气这么热,总不能在路边晒着。九栀颔首道:“那咱们就换条路走吧。”
这时,老妪道:“看在你俊的份上,我先给你们带一段,婆婆我还要赶去给家里老头子送饭,等过了岔路口后你们沿着走就是。”
九栀点点头答应:“谢谢婆婆。”
一行人跟着老妇人走下官道,穿入旁边的竹林,翠竹郁郁苍苍,高耸入云,遮天蔽日。
风过幽篁,竹叶窸窣,微风中夹杂着竹子的清香,让在烈日下奔波数日众人皆心旷神怡,脚步都轻快不少。
冬绥见道上无人,索性将车舆内的帘子都挂起来,让风吹进来。
约莫一两个时辰过去,马车再次停下。
“怎么了?”冬绥探出半个脑袋,问道。
马夫下马跑过来,道:“那老妇人刚才说沿着路往前走就行了,谁知这里忽然来了个岔路口。已经派人看去了,小姐且先歇息会儿。”
闻言,冬绥等马夫走了后,悄声和九栀道:“小姐,那咱们也下去吧,奴婢方才见外面景色极好!咱们去走走可好?”
她的话恰好说进九栀心坎里,遂两人从车舆里下来。
九栀抬眼一望。只见竹林一望无际,在风中犹如碧海波涛,蔚为壮观。
竹林僻静,时不时有蝉鸣鸟啼。冬绥眼尖地看见坡上有条石子路,两人沿着小路走过去。仅百十来步,就渐渐到头。
准备折返时,竹叶打着旋从空中坠落,划过她的脸颊,擦在脸上有点痒痒的。
九栀微微偏过头,只见不远处正坐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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