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走了数日,所见越来越荒芜,树枝光秃秃指向天空,枯黄的树叶蜷曲在枝头。
初夏季节热气蒸腾,行人闷热流汗,四周的景色却像是秋冬之景。
五月本该是禾苗生长的季节,然而此时只有光秃秃的土地尽情蔓延直到天际,一道道黑色龟裂的口子仿佛是大地的斑斑伤痕,偶尔见到白骨堆在阳光下闪光。
宁渊一行人走的是官道,这日傍晚,又来到一处驿站歇脚。
这驿站有矮木楼两层,楼顶挂着破旧的招幡,两道大门紧闭,木阶上结着蛛网,看上去像是荒废了。
乘风敲了好一阵门无人理,准备把门一脚踹开时,门被人从后面拉开了。
一个干瘦枯槁的老汉探出头,木然地望着来客,“哪位官老爷要住宿?”
这老汉年过六十,穿着驿丞的白边圆领青色制服,看上去是这驿站中唯一的驿丞。
乘风向他表明身份,老驿丞有点耳背,听了几遍,大声说道:“大人夫人请进。”
将众人迎入驿站。
驿站内还算整洁,只是摆设陈旧不堪。随行奴仆搬箱倒笼,将随身的被褥杯碗等贴身用物搬进客房。
宁渊给云语容加上披风,扶她下车。
黄昏时风寒,云语容伤寒未愈,咳嗽不断。
宁渊道:“咳了这些天还不见好,现下就去房中安歇,晚饭送入房内,你不要出来了。”说罢命雪素去煮药。
“咳咳……听哥哥的就是。”云语容面色潮红,咳嗽着入了客房。
宁渊担忧不已,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病中的云语容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副乖巧娇弱的样子叫人放心不下。
他不由自主的关注她,担心她病情迁延不愈,又因为没有照顾好她而自责。
云语容却体会不到这些,她只觉得长途奔波很是辛劳,致使病情加重,她心急的想要治愈,偏偏怎么喝药都不见起色。
雪素铺好了床铺,云语容更衣躺下,不一会儿昏昏睡去。
外间大堂中,老驿丞老范端来一壶茶,道:“三年大旱,井水都快干了,这一壶是井底之水,难免有些淤泥之气,请大人们勿要嫌弃。”
唐月度端起茶嗅了嗅又放下了,这水中一股腥味,如何下得了口。
唐月度问:“驿站为何只有你一人?此为驿站,为何一匹马也没有?”
驿站转供经过的官员休息换马之用,这个驿站似乎只剩下个空壳。
老范道:“大人说什么?老朽耳背,烦请大声些。”
唐月度提高了音量,又说了几遍,老范才听懂。
老范道:“本来驿站中有五个人当值,后来附近闹流寇,人都走了,几匹瘦马也被他们抢走。
“闹旱灾,人都拖家带口往外地跑,大半年没人来这驿站了,大人们是为了调查流寇和灾情才来此地的吧?”
唐月度道:“正是为了调查流寇。你还知道些什么?”
老范道:“这些流寇专门掳掠年轻力壮的男子,诸位大人晚上千万不要出门。夜里需留足人手在马厩值守,防止流寇盗马。”
唐月度问:“我问你是否知晓流寇藏身何处?”
老范连连摇头,“这些人旋风似的,有时候几十人,有时候成百上千,老朽年纪大了,不知道他们从来哪里来,到哪里去。”
唐月度见问不出所以然,挥挥手让他去了。
老范慢慢走出去,不多时,厨房升起炊烟,是他在准备晚膳。
饭将要做好时,老范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些干草料,撒在马槽里给车队的马匹吃。
他动作迟缓,每做完一个动作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老迈到抽不出一丝多余的力气。
唐月度奉命调查流寇的情报,最要紧的是探查清楚他们的老巢,以便朝廷出兵,将其一网打尽。
听说此地曾有流寇掠夺,或许有关于流寇的蛛丝马迹,唐月度将驿站内外转了个遍。
再度回到大堂时,众人齐聚一堂,正准备用晚膳。
唐月度脸色凝重,见老范颤巍巍端着饭菜上桌,忽然一步上前,将饭盆打翻在地。
老范大呼一声,唐月度一把利剑横在他的脖子上,“你这老贼子,和流寇里应外合,故意下毒谋害我们是不是?”
老范耳背听不大清,不停打手势,但此时众人大起疑心,无人肯迁就他而加大嗓门。
方释问上前拦住他,道:“这老伯年迈体弱,唐兄若无真凭实据,还望白刃相饶。”
唐月度手中的剑半分不曾移动,目光锐利更胜过剑锋,“适才这老贼喂马,十几匹马食用草料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涎。是他亲手抱来的草料,难道我还会冤枉他?”
老范一副惊恐至极的模样,僵硬瘦弱的膝盖缓缓跪地,双手合十讨饶。
方释问清凉的眸子里透出不忍,道:“此地流寇猖獗,他已年迈,如何抗衡?许是被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还请放过他吧。”
满堂四五十个骑兵大汉冷眼望着老范,有人道:“若非唐千户及时察觉,兄弟们恐怕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老贼死有余辜。”
老范抬头一望,绝望地闭上双目,引颈就戮。
“放了他吧,他是无辜的。”
正当满场众人神经紧绷,群情激奋时,一道清缓的声音响起。
众骑兵齐齐望向说话之人,高昂的头颅不自觉地往下低了三分。
一人恭敬的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宁渊放下茶盏,指着杯中之水,道:“茶叶虽生了霉,不失为好茶。草料堆积生霉,仍可果腹。马食用后有轻微中毒症状,腹泻几次就会好转。”
问话之人道:“属下这就去照看马匹,若有好转,便可证明这老儿无辜。”
唐月度的脸上有几分挂不住了,道:“方才我在客房里发现流寇居住的痕迹,这老贼将流寇放入官驿居住,是死罪。我看他就是故意用发霉的草料喂马。宁兄是否过于宽容了?
乘风走到宁渊身旁,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
宁渊手指点着膝盖,食指上一枚鸦青宝石戒指熠熠发光,“端上来。”
乘风点了两个人朝厨房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人捧着一只食盆进来,放在堂中。
一只大食盆中装着糙米饭,和刚才端上来的一模一样,显然是给他们吃的。
另一只小食盆中则是一团黑乎乎的汤水,仔细看漂浮着枯叶和树皮,却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宁渊道:“这老者将所有米饭都用来款待我们,他自己却吃的是树皮枯叶。倘若他要下毒谋害我们,大可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这树皮枯叶熬的黑水,竟然就是老范的食物。
难怪他一步三喘气,有气无力。
众人见此情景,无不羞愧,将老范扶起。
老范谢恩,复又跪倒在地,将唐月度打翻的饭拾起来,用衣摆兜住。
这些饭粒落在泥土中,又被用脚踩踏过,乌黑肮脏,可他却视若珍宝。
想来这米饭于他而言无比珍贵,他该是何等诚心才会将无私奉上,却被他们视若毒药。
士兵更加惭愧,有的蹲在地上帮他一起捡。
唐月度自知错怪好人,无言以对,默默退了出去。
老范虽然听不清,但也看得懂发生了什么,跪地叩谢宁渊,“多谢宁大人相救,宁大人明朝秋毫,有令尊当年之风,不愧是首辅之子。”
宁渊淡漠地望着跪地的老者,道:“饥荒之年,一斗米可救全家命。你用救命的米粮款待我们,定有所求,说吧。”
乘风将宁渊的话提高了音量后,再对老范大声重复一遍。
老范听懂,顿了顿,浑浊的老眼布满泪水,“请大人救我儿一命。”
老范将心事娓娓道来,“这一带名叫无欢城,半年前流寇攻入城中,杀了城中长官取而代之。他们扮作官兵抢钱抢粮,更抢人。我儿年方二十,被他们掳走逼做同伙。我儿若敢不从,就威胁宰了我这个老残之人。
“流寇势力越来越大,京中必会派兵剿匪,大人们此行便是为此而来吧?老朽行将就木,并不贪生,只求大人看在今日款待的情分上,他日在贼寇俘虏中见到我儿,请念在他是被逼为盗的份上,绕过他一条性命,老朽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方释问扶起老者,叹道:“原来是一片慈父之心。宁兄如何看呢?”
宁渊反问:“方兄认为当恕?”
方释问道:“为寇并非他的本心,情有可原。”
宁渊静了静,对老者说道:“我不能答应你。
“被逼为寇,确实情有可原,但倘若为寇后滥杀无辜,被杀之人的冤仇又该向何人追究?
“所以,是否赦免令郎,视情况而定。”
老者眸中的光暗淡了下去,半晌道:“宁大人一心为公,应当如此。”
宁渊道:“与其担忧他造下杀戮之罪,无法回头,不如将你所知道的信息告诉我们,好早些剿灭流寇,营救令郎解脱匪窝。”
老者思索道:“流寇四处为患,我的确不知道他们的巢穴在哪里。不过离此地三里处有一片桦树林,有人经常在那里见到他们。”
宁渊点点头,道:“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埋伏在桦树林周围,伺机剿匪。”
众士兵道:“领命。”
夜渐渐深沉,驿站内除了风声,再无声响。
宁渊来到客房,见云语容在床内侧睡着,他轻手轻脚的脱去外衣,在床外侧躺下。
再过三五日就要达到禹州境内,为了不惹人怀疑,宁渊和云语容每晚共卧一榻。
许是习惯了他的气息,云语容并未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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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驿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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