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瑶虚河将禹州分为南北两部,北部灾情严重,南部与庆州相连,尚算雨水润泽。
连续赶路四日后,一行人渡过瑶虚河,踏入南部地界,顿时眼界焕然一新。
正值傍晚时分,夕阳将金辉铺洒向田野,软茸茸的禾苗随风起伏如浪,鸟雀啄着清浅的溪水。
农夫扛着农具,赶着耕牛,结束一天的劳作,往家中赶去。
偶有家禽窜到路上,车夫须小心地避让,忽然马车一颠,云语容的脑袋重重地磕在车壁上。
云语容自梦中惊醒,揉着额头,发出丝丝的吃痛声。
明夏掀开帘子问:“郡主可是伤着了?郡主当心,路面不平坦,可能还会有颠簸。”
云语容摆摆手,道:“没事。”
宁渊正靠在车壁上阅读公文,偏头看了云语容一眼,随后拍了拍自己的腿,道:“枕这儿。”
明夏笑道:“此处离下一个驿站还有一个时辰的路途,郡主风寒未愈宜多躺着休息,姑爷心疼郡主,郡主就枕着吧。”
云语容风寒发热而睡了一路,此时睡颜惺忪,发丝松散,脸颊酡红,不知是否眼晕了,见宁渊望着自己的眼眸里尽是温柔。
恍惚间,仿佛少年时那个温柔缱绻的表哥又在身旁。
云语容不暇多思,顺着明夏的话,身子一歪,脑袋枕到宁渊的大腿上。
宁渊神色如常,目光继续流连在公文的字里行间,仿佛这种亲昵的动作并没什么奇怪,只是哥哥对妹妹的寻常关心。
这一路她睡了又醒,不断经历荒诞的梦境,此刻贴着他清凉的衣料,感受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静气息,那些离奇的幻觉终于消散了。
宁渊的袖子无心的拂到云语容的脸上,如一缕清风拂面,云语容睁开眼,睡意全消。
云语容扯住宁渊的衣袖,嗓音清甜,“哥哥在看什么?”
宁渊怜爱的看着她,整理盖在她身上的小卧被,道:“秦峥的供词上说,各地脏银通过一个粮商汇聚到一处,那粮商的身份却无人知晓,你可知情?”
云语容道:“父亲审理时并未让我参与,具体案情我也不知。”
宁渊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将秦峥的供词重新装好,拿起下一封公文接着看。
云语容见他身边有一块马蹄铁,好奇地拿起来端详。
这马蹄铁普通常见,并没什么特殊之处,若非要找些不同,只有一个三角形的凹陷,像是从制作模具上印下来的。
宁渊瞥见她在把玩马蹄铁,严肃的说:“有些东西你最好不要碰,不要自惹麻烦。”
云语容放下马蹄铁,道:“好吧,请问宁大人,这里可有我能碰的东西?”
宁渊淡淡道:“这些公文你都碰不得。”
他的右手边放着一沓公文,一边应付着云语容,一边换了本接着看。
云语容后脑枕在他的腿上,脸朝上仰视着他,见他下颏弧度优美,目光专注而深邃,胸口的衣料裹着紧绷的肌肉,一个信封大小的四方东西凸出轮廓的线条。
云语容笑道:“东西碰不得就罢了,别说人也碰不得。”
柔若无骨的手游弋到他的斜襟口,手指灵活地伸入衣襟,将他藏在身上的东西勾了出来。
她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这么宝贝,需要他贴身藏着。
不料宁渊面不改色,从容道:“适才月度来时你睡着,这信他托我转交给你。”
云语容还以为是什么机密文件,好拿出来逗一逗他,不料却是唐月度给她的信。
她拆开来看,见信上写着:“八字纯阳者,酉时山南巅,紫气升空处,得之溪畔间。”
“这是……”云语容忽地以信纸掩住口鼻,眼眸晶亮好像落入星辰,“这是寻找碧禾草的要诀?”
“好像是吧。”
云语容大喜,唐月度也太仗义了,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是浮屠三生的解药,就给她提供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宁渊淡定道:“瞧把你激动的,病都好了一半。”
“是全好了。”云语容跳下车,欢天喜地地去找唐月度。
————
近三百人同时在狭长的乡道上行进,被迫拉成一线长长的队伍,云语容前后找遍,始终没见到唐月度的身影。
众人来到一处清幽的山谷,转过一片栾树林,眼前出现一间官驿。驿丞率领门卒们来到门口迎接,队伍有序地进入驿站休息。
宁渊提着衣摆,弯腰下车,余晖为他的侧颜镀上一层金色,平添几分宁静与神秘,不须薄酒,风姿足可醉人。
云语容当众拦住他,问道:“你可曾见到唐千户?”
宁渊步行几步,与她相对而立,“月度公务在身,与大队人马同行多有不便,他离队先行,与我们在莲城汇合。”
禹州莲城便是周王府的所在地,唐月度先走一步了。
“他定是来跟我辞行过。你为何不叫醒我?”她黛眉微蹙,语气里有几分责怪之意。
“郡主。”宁渊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提醒她众目睽睽的处境,而后凑近在她耳边说道:“缘分天定,你与他能不能见上面,叙上话,是老天爷的事,与我何干?”
云语容愣住,不知为何宁渊像是话中有话,不太愉悦。
恰在此时,一阵节奏密集的鼓声自远处传来,鼓声雄浑庄严,在山谷中久久回响,凡听到鼓声者,心灵如被莲池净水洗涤过。
驿丞解释道:“禀大人,这是附近山顶的大悲寺在击暮鼓。”
“这风雷鼓雄浑有力,一气呵成,可见击鼓之人是个有道高僧。”一人说着,从驿站中走了出来,正是方释问。
方释问走在队首,率先来到驿站,众人这时才到,而他已经歇过脚,喝过几盏茶了。
他向云语容和宁渊走来,风度翩翩地拱手道:“我正准备去一趟大悲寺为妞妞奉往生牌位,保佑她投生善道,往生极乐。宁兄和少夫人可有兴致同往,顺道在山寺游玩一番,以慰旅途辛乏?”
“不必。”
“正好!”
宁渊和云语容同时说道,所说的却是相反的内容。
宁渊风轻云淡,说道:“夫人喜爱游山,只管同方大人去吧,务必尽兴。”
转身又对方释问叮嘱道:“我这位夫人生性顽皮,望方大人多多包涵。”
方释问道:“宁大人此言客气了,少夫人对我有活命之恩,能与少夫人同游是方某的荣幸。”
宁渊恭维道:“方大人年少有为,圣眷正浓,拙荆不过是顺水推舟。若是拙荆有任何孟浪失礼之处,方大人大可不必为她饰非掩丑,直言告诉宁某,我必管教。”
后半段话虽是对方释问说,眼睛却看向云语容。
孟浪失礼指的是什么?宁渊和云语容两人心知肚明。
云语容恍若并未察觉他明晃晃的警告,走到妞妞的娘身边,接过她手中的提篮。
竹篮中是香烛冥纸,用以祭奠妞妞。
大悲寺就在附近山顶,不到一个时辰,三人达到寺庙。
寺庙到了例行关山门的时辰,本应闭门谢客,但住持与方释问粗略谈了几句佛法后,立刻将他们奉为上宾,准许他们在寺中自由行走。
方释问将妞妞的姓名写在往生牌上,云语容才知道妞妞的大名叫武小莹,母亲名叫付娟。
也不知方释问是如何开解的,付娟的情绪平稳了许多,在佛前发愿余生多积功德,为妞妞求一个好的来生。
三人捐了香火钱,沙弥们唱经诵祷完毕,住持请他们前往斋堂用斋。
云语容随便吃了几筷子,拉着方释问去山顶,美其名曰眺望风景,实则问他是否发现碧禾草。
此时是酉时末,暮色四合,月升星烁,并未有什么紫气。
云语容心想定是因为天色太晚,下次应当在酉时初刻登山,也许就能见到紫气升空的景象了。
临下山前,她顺手给宁渊求了一道平安福。
虽说如今的宁渊总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然她害怕,有时候又忍不住想逗逗他。归根究底他是兄长,见他身负艰险重任,她不想他有事。
再过一两日就到周王府了,之后完成任务,她便会回东南,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机会送他礼物。
就借着小小一道平安福,聊表心意,感激他这段时日的照顾之情吧。
山峰如笋插入云霄,合围着一片幽深山谷。
三人沿山道返回,来到山谷栾树林,望见前方驿站灯火明亮,哨兵巡逻值守,戒备森严。
方释问对付娟道:“武夫人,你先回驿站歇息,我与少夫人还有些话说。”
付娟弯腰拜了拜,挎着空竹篮独自回到驿站。
云语容的心忽然被攥紧了,不知方释问要单独同她说什么?
她与方释问相识不久,她又是讨要佛珠,又是拐着他登山找碧禾草,该不会是惹他生厌了?
方释问是淡泊清净之人,难道是要一本正经地警告她一番。
不过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扑灭了:方释问是通透慧者,不会拘于世俗礼法。
他又不是宁渊。
只见方释问缓缓转身,笑意温良,“少夫人久病不愈,自有体弱之故,却又何尝不是心事郁结所致?”
他长身玉立,身后是几株高大的栾树,风过树叶婆娑作响。
栾花细长如缕,汇聚成一片花海,在黑夜中翻涌。
云语容轻轻一笑,声如凉露,“我不曾有什么心事。”
方释问闻言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望着夜色沉默。
直至夜雾下沉,将二人的发丝染得潮湿,云语容打了个喷嚏。
方释问诧异道:“少夫人还没走吗?”转过身戳穿她,“既无心事,为何顶着风寒与我站在此处,而不曾离去?”
她的心事那么重,脸皮又那么薄。
云语容檀口轻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改说道:“我想请方大人帮忙找一味解药,据说唯有八字纯阳之人才能见到它,大人便是。”
“碧禾草?”
“是。”
方释问微微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听闻少夫人的母亲已经仙逝,她的死是否和浮屠三生有关?”
兜兜转转,还是他主动问了出来。
云语容的身躯颤抖着,像是瞬间被剥夺了体温,硬撑着三份体面,“实不相瞒,你猜得没错。”
“多年前,我与母亲都中了浮屠三生之毒,我侥幸苟活,母亲却……”
云语容顿了顿,待眼底洇出的水色干涸,才接着说道:“如今宁首辅和我父亲又中了此毒,若不找到解药,将来不知还会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害。大人慈悲心肠,请助我一臂之力。”
方释问的声音平静而柔和,如花瓣徐徐绽放,“昔日听闻碧禾草,只道是长生之术,我不以为意。今日才知碧禾草也是解毒良药,我愿助少夫人一试。”
云语容拜道:“多谢方大人。”
“少夫人若愿意交下我这个朋友,叫我释问就是。”
云语容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淡淡的笑意浮上清丽面容,“乐意之至。”
“释问……”她低头莞尔一笑,小心念着他的名字,星眸灿如星辰,“往后就唤我语容。”
方释问不动声色,道:“还是等离开了周王府后再如此唤你吧,萧郡主。”
云语容这才反应过来,她竟然愚蠢到再度自爆身份。
奇怪,在他的面前,她好像无法守住任何秘密了。
方释问这人天生就具备将别人看透的魔力,而他自己干净透明如清水,她有时觉得能一眼将他看透,有时又觉得他神秘近乎天衣无缝。
方释问道:“郡主放心,你的身份我会守口如瓶。”
云语容惭愧道:“多谢。”
她对他总是说谢。
纵然心里百味杂陈,可一对上那双纯粹淡泊的眼眸,她能说出口的就只剩一句多谢了。
这时,一阵达达的马蹄划破山谷的寂静,一队人马顺着山道驰骋,不多时来到栾树林边。
马上一人高声问道:“前方可是少夫人和方大人?”
云语容认得这声音的主人是寻月,宁渊身旁的一等暗卫。
方释问朗声道:“我们在此。”
寻月翻身下马,按剑走来,“少夫人快回去吧,公子等了你一晚,适才听闻你与方大人独处不归,气得拂落了灯盏。”
云语容对方释问道:“抱歉,宁家家规不许晚归,请勿见怪。夜深露重,你也早些休息。”
方释问微微点头,慢声细语的说道:“还有一句话送给少夫人。”
云语容望着他。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方释问吟罢诗,道:“若生者太过思念已逝之人,便会牵绊住亡魂,令她无法投胎转世,亦会时时品尝阴阳分离之苦。”
云语容眼眸一凝,低声道:“我明白了。”
她转身朝驿站走去,积郁在胸中的块垒悄然瓦解,连脚步都变得轻盈。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引用自:《春有百花秋有月》是南宋僧人慧开创作的一首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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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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