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正午,日头昏沉。
北上的乡间野道,行人如蚁,数万流民摩肩擦踵,却出奇安静,萦绕着沉闷的压抑。
流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步履不敢稍加停歇。
隆冬将至,留给他们寻找栖身之地的时间并不多。
倘若在第一场雪落下,还不能抵达足以坚守外敌的城镇,最终结局只能冻死路野,抑或者赶上乱战,身陨于敌军战马。
颠沛流离的滋味并不好受,要恨只恨月余前,西南边防失守,北燕军大举进攻,致使西南一十六郡尽数沦陷,数万百姓无家可归。
在这种极度压抑的静谧之中,一列押解罪犯的兵卒,驱赶马车拉运囚笼,径直穿过拥挤人流。
乡野小道不大好走,马车碾过沟沟壑壑,一些不长眼的百姓挡了前路,赶路的焦躁引得一干兵卒心头起火。
只见其中一名兵卒张口骂了一句,猛甩长鞭催人让道。
百姓自发避让,分出一条宽敞道路。
那囚笼困了二人,其中一名囚犯双眼紧闭,浑身沾满干涸血污,难以辨别死活。
而另外一名囚犯从头到脚沾着腌臜脏泥,活像泥坑里滚过,打眼一看,那囚犯瘦弱单薄,似乎是名少女。
她紧抱着那名不知死活的罪犯,用外衫将其紧紧裹住。
寒风侵袭,少女浑身打颤,却紧握着那名囚犯的双手,放在唇边,毫不间断搓揉哈出热气煨暖。
可惜,衣衫终究太薄,那怀抱终究太窄,少女行为已经失去意义。
明眼者看得出,不断煨热的那双手已然死僵。
心知囚笼中人必有其罪,可这场面令人不由生出同情。
有心善妇人自发拿出衣物,上前来塞进囚笼中。
突如其来的好意令少女一怔,她张张口,似乎想要道谢,可喉咙沙哑疼痛,挤出的声线支零破碎。
她爬过去欲抓衣裳,只见随车行路的兵卒冷嗤一声,抽出长刀一挑猛然插入她的手背。
一声喑哑痛呼堵在嗓子口,疼的发不出声音。
兵卒收回长刀,一把拽过那件衣裳丢到地上去。
“你做啥子!”妇人见好心被弃,本欲上前辩上几句,囚笼中的少女却对她猛然摇头。
“老子做什么,犯得着跟你解释?”兵卒手扶上刀柄,满脸凶神恶煞。
妇人见状,不敢再多话,连忙将自己淹没人群中。
路旁百姓见状,不解道:“官爷,这押的罪犯,到底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那兵卒冷笑道:“这二人,乃是丰阳怀县的阮氏余孽!”
话音落地,四周陷入诡异的沉默。
须臾,忽有人高声道:“是那个通敌叛国的机关世家,阮氏?”
此言一出,避让开的大道忽而拥挤起来,囚车遭困,一时间寸步难行。
囚车中的少女身子一僵,捂住血流不止手掌爬回原位,抱起那僵死的尸体,小心翼翼蜷缩在角落不住发抖。
数日来艰苦的逃亡,忍受着逼人的苦寒,上万人胸腔积攒盛怒,焦灼无处抒发。
而元凶正值此处!
阮双锦只觉得背后一疼,一枚石子砸了过来,紧接着,是数十枚,数百枚。
围困囚笼的百姓骤然发怒,辱骂声不绝于耳,不再有人对这可怜的囚犯抱有同情。
阮双锦张开身躯,竭力护着怀里冰冷的兄长,死死咬住唇肉苦苦支撑。
她冻的四肢麻木,然而眼泪滚烫。
“此术若成,将是第一架飞天机关术!它势必威力无双,只要一朝制造成功,起码可保北燕军三年不敢再来侵扰!”
父亲旧言犹在耳,可谁知,今遭已大变。
阮双锦尚记得,朱雀原稿改了数遍未定,军机处还未完善造就而的飞天朱雀,骤然出现在了北燕军之手。
而为军机处提供机关稿图的阮氏,却三改五改迟迟不得敲定。
西南边防三番惜败于此器威力,来不及等到支援,防线大破,连下西南一十六郡,之后一路北上,现今围困定山关,仅距京都七百里!
面对国难之危,圣上追责,司法三堂急欲给出交代,立刻锁定阮氏,满门戴罪押解京都。
可是阮氏三十六口,三十四口皆不曾赴京,死于不知名姓的兵卒刀下,而非国法。
头皮忽而发痛,一只手伸进囚笼抓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往铁栅栏上撞去。
阮双锦眼前一花,火辣辣的痛感烧往四肢。
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有人拉紧了她的小腿,头发被无双手攥在其中,头皮几乎要被撕开。
就在她痛不欲生之际,只听着一声当头高喝,中期十足道:“军马借道,平民疾退!”
随后便有万千马蹄,踏尘而来!
乡道狭窄,囚车遭一干百姓围困其中,兵卒上前驱逐,可难抵人多势众,刀出了鞘,却逼得一群百姓更甚眼红。
本以为那群百姓发泄了怒火片刻也就作罢了,谁知道单是辱骂投石不足解愤,怒冲天顶的百姓搬起巨大石块,猛然砸断囚笼的困锁,冲进囚笼,欲将阮双锦拖将出来,就地正法!
她半抱着沉睡的兄长,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囚笼栅栏,间隙里,望见战马坐上赫赫威风的将军。
那将军身披漆黑重铠,衬得面无冠玉,目光薄而沉冷,短短掠过,似乎对这场闹剧见惯不惯。
“叛国反贼,老子今日定要将你二人千刀万剐!”
随着一声高喝,阮双锦怀中兄长被人夺去,只见那膀大腰圆的大汉高举巨石,狠狠朝兄长头上砸下!
“不!”她声嘶力竭,心口激出一口浊血,扒栅栏的手无力一松,便被人猛然拖出来,一脚死死踩在地上!
“操,这畜生玩意早死绝了,血都黑了!”那大汉愤恼一声,掂量着巨石,扒开拳打脚踢的人群“起开起开,瞧老子砸烂这卖国贱种的头!”
阮双锦面目狰狞,四肢奋力挣扎,她失声尖叫,却喊不出半句冤屈。
因为,她至此为止,根本不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叛国。
她瞪着双眼,望着那石块即将落下,下一刻,耳旁忽听见烈马嘶鸣!
分神偏头,余光只见马蹄腾空,控马的将军蛮力强劲,登时抽身而起,抓住那大汉后衣襟往后一拽。
顽石脱手,结结实实落到她脑袋旁边。
“何人阻我!”那大汉不满大叫,甫一回头,却见那人肃容阴冷,身后追随望不见尽头的兵马,而此人胸前黑压压雕刻着兽鸟,徽印飞鹰。
大周境内,独慕容氏家徽为鹰。
周遭有人识得此印,登时惊呼道:“是边南慕容军,镇**队!”
慕容氏世代驻守边疆,善训军作战,手中握着一支素有横扫千军,镇国之名的慕容军。
传闻骠骑将军慕容戈,更是百战百胜,乃战神出世,此行北上,必为解定山之困。
“慕容将军!此人乃是阮氏叛贼,老......小的在为民除害!”那大汉道。
“叛贼,的确罪该万死。”慕容戈精准抓住阮双锦咽喉,只手将她从地上提起。
将军怒火不亚于周遭想要至叛贼于死地的百姓,他克制的五指颤抖,才没能径直扭转那只纤细脖颈。
目光阴鸷扫过囚犯面容,待看清了那双清冽的眼睛,眉头忽而一跳。
竟然是名女子。
此女年纪尚小,左不过十六七岁,她浑身腌臜,唇瓣冻的青紫,却是一双眼睛洗去污秽,显得分外干净通透。
那双眼睛与他相视,全无方才挣扎求生的狰狞,将他的怒火尽数收纳。
将军手里力道骤松,声线粗犷浑厚,接着方才所言道:“倒还轮不到尔等制裁。”
阮双锦跌落在地,不待喘息,迅速爬到兄长前,手掌尚涌动温热的血,似乎遗忘了疼痛,用力晃了晃再也不可能睁眼的尸首。
慕容戈扫过空荡荡的囚笼,问道:“其它罪犯在何处分押?”
兵卒挠了挠头道:“这个,回将军,巡捕带人抄家时候,那些个叛贼拼死反抗,只好就地正法......”
“好一个就地正法。”将军意味不明:“尔等位于何人座下,胆敢如此草菅人命?”
“我们乃......”那兵卒话音未落,便听另一兵卒打断,道:“叛国之贼,死不足惜,又有什么干系?”
话音刚落,只见那兵卒直飞出半丈开外,当场一口热血喷出。
“你,胆敢代表国法?”尽管将军怒不可遏,踹过去力度还是克制了三分,以免那兵卒猝死当场。
比起将叛贼亲手杀绝,聊以泄愤,揪出背后有可能牵扯的人物,查探出与北燕有关的机密更加重要。
一众兵卒听命行事,哪知道其中厉害,见将军怒火乍气,当即磕头认错。
“将军恕罪!小的岂敢!阮氏机关术天下闻名,将军不是不知道其中厉害,倘若不杀光,死的就是我们啊!”
不待那名兵卒说罢,另外一名连忙指向阮双锦:“没有杀光,还剩俩!”
望向少女缓缓抱起她的兄长,那脑壳崩裂,隐约露出浆白,流出的污血发黑,不可能有生还希望。
那兵卒咽了咽口水,颤声道:“还剩一,一个。”
兴许也知道此女再有意外,一众兵卒将难辞其咎,旋即开始轰开周遭百姓。
“将军放心!我们一定安全将,将这个叛贼之女,安然送往京都!”
将军还待发难,身后副将近身低语,提醒他不可耽搁。慕容戈强忍怒火,收回目光正欲上马。
忽然,一双沾满热血的手扣住他的手腕。
那跪地揽抱尸身的少女,竭尽全力,令沙哑喉咙清晰吐字道:“他们,撒谎。”
没有所谓的反抗,那分明是一场针对阮氏的屠杀。
父亲临死之际,还在高喊面圣诉冤。
而阮双锦之所以还活着,也许是为了交差,也许是为了面对圣上雷霆之怒,也许为了这一切的罪过有人承担。
“将军,救我!”
若这位将军此刻一旦抽身,身为唯一剩下的余孽,一定会被这群群情激奋的百姓打死。
靠这几名兵卒,不可能阻拦的住。
慕容戈垂视少女,只见她眸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执拗,那双手冻疮遍布混着热血,仿佛溺水者寻到浮舟,用尽了全力。
将军神情并不温和,颇有砍掉那脏手的架势。
阮双锦等了许久,始终不肯放弃,颇有断臂的决心。
终于听慕容戈轻飘飘道:“可以。”
兵马此行目的地就在定山关,距离京都不远,算得上顺路。
阮双锦止不住痛哭出声,头戗于地,向他深深埋首。
那半截细腻脖颈袒露眼前,甚至白的晃了几下眼。
“这怎么行!”兵卒匆匆道:“将军您,您将罪女带走,我等进京不能复命,必要死无葬身啊!”
“哦?”将军蔑然道:“那跟本将军,又有什么干系?”
一干兵卒,哑口无言。
阮双锦怕他反悔,磕了头便迅速起身,用力扶起那具尸身。
“喂。”慕容戈冷冷开口。
“本将军不救死人。”
阮双锦身形一僵。
不难想象,那具遗留下的尸身,面对盛怒之下,急需泄愤的百姓,会遭受何等下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放下那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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