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默记得,自己一心为公,操劳半生,老病而死,。
临死之前,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膝下空虚,无有后人。
三个亲生子女江行之、江念之、江思之,都死在他前头,无一善终。
苦心抚养长大的侄子江望之,弃姓改名,远走边关,再无音信。
孙辈更是无从谈起。
少年丧妻,老来无子,一生孤寂。
江默认为,都是当年他没有好好护持秦氏,让秦氏被活生生剖腹取子,造成的罪孽。
他应当应受的。
谁成想,不知道何等因缘际会,他再一睁眼,见到了活生生的秦氏!
其实,活到后来,为他生儿育女的秦氏面貌已经在记忆中模糊,徒留痛悔而已。
最后一面,还是他在产房外,听到婴儿啼哭之声,再无法等下去,不管不顾什么“男子不能进产房,会被血光之灾缠上”的陈言,硬是冲了进去,看到了死不瞑目、肚腹被切开的小妻子。
满目血光,充鼻血气。
其时,江默突然不敢迈步,不敢放目细看秦氏的脸。
房内坐镇的母亲黄氏,和稳婆、仆妇们扎手扎脚来赶他出去,没人给他解释此刻局面。
“秦氏?”心惊胆战的江默轻声一叫,果然没有得到本人任何回应。
只有弱小的“呱呱”婴孩之声,像是呼唤死去的亲娘一般。
之后,便是他忍着震惊调查来龙去脉,发现了母亲愚鲁的主张和稳婆狠心的操作,对丧命的秦蝉儿满心愧疚,感到肩上背负了一条弱女子的无辜性命,此生之后再不能安枕。
接着,是他平生第一次对母亲说重话、劝她和自己一同到京城岳家请罪;母亲装疯卖傻乃至假装自缢逼迫他,抱着一对新生儿在大正月里跑到街上哭叫,总之各种混乱……
不能再想下去了,江默强行叫停自己的思绪。
聚焦眼前,临盆在即的秦氏活生生的,看着还有些朝气,多好。
一声“秦氏?”疑问,对方带点忐忑回问:“到底怎么了?”
音色软糯细巧,远非秦氏前世生产时候,声嘶力竭的叫喊“娘亲”“豆绿”可比。
江默终于缓缓勾起唇角来,露出一丝笑意。
江默不记得自己年轻时,曾与秦氏这么四目相接过。
与她这般对视,滋味倒也不赖。
江默心底喟叹。
此时天气不好,比京城要更冷些,空气干燥刮人,日头怕事一般躲了起来,阴云在天空呼朋引伴地耀武扬威,像要坠压到人心里去。
众人呼出的气息都如有实质,在口鼻前一团一团的形状,直至融入空中。
江默看到,男女仆妇的身体大多是前拱着、内扣着,缩肩缩脖以便保暖的,除了秦氏撅着肚子站得直挺,怪有趣的。
江默一边看着秦蝉儿,一边习惯性地抬手到胸前,想要拢拢厚实的大氅,结果摸了个空,触手是隐有暗纹的低阶官袍布料,他缓缓低头,看到青色衣衫,这才再一次确认:
自己不再在垂垂老矣、畏寒畏风的躯壳里了,而是不知受了何方恩泽,回到了年轻时候,可以重来人生、弥补缺憾。
再一体味,这具身子能感到本土的寒气儿,却不至于冷到骨头打颤,源源不断的青年热力从内而外散发着,时刻昭示年轻的力量。
江默感念冥冥中的机缘,将他送回此刻,不仅他身强力壮,最重要的是,秦氏还活着。
秦氏的身形样貌,在他脑中重新清晰起来,江默命令自己,一定要牢牢记住。
先看她整体,小小的个头,大约在自己肩头还要往下一点儿的高度。肩头窄窄的,前胸平平的,瘦胳膊瘦腿的,骨相伶仃,毕竟年纪只有十六岁,这是明摆着的。
秦氏唯独一颗肚子大的触目惊心,仿佛一段细麻绳中段系了个铁秤砣,让人时刻担心麻绳哪里突然断掉。
这是双胎啊。
透过衣衫肚皮,江默仿佛看到了前生的江行之、江念之
一双儿女,只能苦叹一声在腹中。
听到她软声问“到底怎么了”,江默没法子解释,此时的自己,并非她的青年夫君,而是已经一生沧桑的复生老者。
继续专注的,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脖颈之上。江默像是要把秦氏的面容刻进脑中,以便在漫长的将来时时回忆。
她梳着并不繁复的妇人发髻,插戴着几根没什么光彩的鎏金发饰,头发应该不算少,就是带些枯黄毛糙。没放刘海和鬓角,算是简洁利落,指引人快速跳过,聚焦到她露出来的脸庞上。
邢清婵为了撑足气势,一手叉腰,一手捧肚,恨不得用鼻孔看江默,倒是方便江默细看她脸面。
耳朵小巧挂有珠坠,巴掌小脸,上庭不算饱满,两处太阳穴倒是平展;
颧骨支楞着挂不住肉,索性脸颊曲线便一划而下,占个“流畅”;
下巴尖细的可怜,收于窄窄一束,况且她额发低鬓发紧,更围着小脸不剩多少了。
整张脸给人的感觉就是干瘦紧凑。
不过京城的水土擅养美人儿,秦氏肤色极白,脸上无痘无疤,什么斑痕痣点一概全无,像是剥了壳的鸡子一般白皙润滑。
即使在怀德县住了十个月,她的肤色也没有变化,与本地人大多脸色发黄相比,单这一点就够她鹤立鸡群了。
面目之上,秦氏眉眼弯弯,线条自然,天生喜相,不笑也如同笑模样。
眉毛寡淡了些,眉头可爱,眉峰成弧,眉尾细到潦草,若静下心来数,说不定数得清她这眉的根数。
眼睛细细长长,超过眉尾,双眼间隔恰好,长在她脸上算是端正得宜。单薄眼皮仔细看去,有淡青色血管痕迹。
出彩在她的瞳仁乌黑发亮,占比极大,转动灵活,显得整双眼都水灵透亮起来。
不过人心隔肚皮,江默不晓得,此时的邢清婵管自己前前世这副尊容,叫做“枯发锥子脸,无眉眯眯眼。”
至于她的口鼻,算是中规中矩,不高不矮的圆头鼻管,不大不小的朱红唇瓣,稍稍显薄了些,幸好唇珠明显,赞一声“樱唇”也不算过分。
在有些刻薄的相面人口中,秦蝉儿这样“并非福相”,不够圆润如银盆。连她难产身亡后,都有人说“早就看着秦氏不是长寿面相”,以此劝慰江默,被江默咬牙沉默着清除出府。
都过去了,今生重来,他要好生抚育子女,求个圆满。对于秦氏,可怜她前世生子之功和早夭之苦。江默却对她没能尽什么心意。
“难产是天定之事,人力不能扭转。”江默一直这般认为。
他告诉自己,时间宝贵,这两三日,自己要多陪陪她,好生关心她,多了解些她的事情,将来在孩子们问起母亲时,能说出一二来,也不枉夫妇一场。
听到秦氏带着些薄嗔的问句“叫什么叫,你要说什么?”江默他笑了,面目舒展,终于柔声回应:“不过唤你一声,别无他事。”
他说了官话,纯正京城官话。
众人以为江默是为了照顾京城来的小妻子,让她听懂,心中啧啧赞叹。
邢清婵则以为,江默说的第一句话是乡音和官话切换,一时没找准调子,此时算是顺畅过来。
根本没想到眼前人是相隔四十多年的江默、在京城为相多年的江默、后来只说官话且无人与之乡音对谈的江默。
在场的只有长随昼夜,从江默二十岁守父孝开始贴身伺候他至今,包括京城当官这大半年,一直听着少爷乡音夹杂的官话,此刻觉得有些异样。
昼夜此时感觉,少爷的说话调子突然更接近京城里那些大人物了,不禁疑惑地搔搔头,却没有多嘴说些什么。
黄氏连连点头,确实如此,宝贝儿子方才要晕倒的样子真吓人,现在看着正常,确实“没别的事”了。
儿子的身体要紧,儿媳乱说话的账,之后再算也不迟。
此时该回府给儿子吃好喝好:“我儿说话真好听,像是大官一样。走、走,跟娘进府,外面多冷啊。”黄氏再一次靠近江默说。
江默回视。
母亲黄氏这身酱紫色衣衫选得不好,腰腹过于紧绷,而且更显得皮肤焦黄。
不过,她的面孔还没有布满皱纹,头发也只是零星闪现些白,身体也没到晚年那般虚胖到可怖,眼睛也尚未因不成器的江行之哭到半瞎。
总得看来,目前还是位咋咋呼呼、生活顺意的中年妇人。
只要自己拦住母亲,不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这辈子好生奉养她,多加劝诫,应该不至于像前世那般母子怨怼,母亲含恨而逝吧?
一切都来得及,毕竟秦氏还活着。
江默软下心肠,向母亲黄氏点点头,又主动伸手给秦氏:“劳累你们久候,进府去。”
江默以为自己应对的没问题,甚至破天荒要在闺房之外的地方牵住秦氏,足够释放善意了。
那是因为,他没听到邢清婵当众说“我不太好”,他穿来的晚了一点点。
狠瞪着江默那只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大手,邢清婵却想,好啊,你个江默小老弟,睁眼说瞎话,和稀泥本事一流呐。这是当做无事发生对么?
一不做二不休,她都敢当众说“我不好”了,此时展开陈述、直接点破,逼他表态,又有何不可?反正黄氏已经被她得罪了,她也不指望黄氏救命。
“你……我大早上站这里等你到现在,又冷又饿,头晕眼花,身上处处不得劲。你没事,我有事!我……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事!”
邢清婵本不想借着孩子说事,感觉跟个无知泼妇似的,不过看着江默好像无动于衷,她还是临时加了最后那句,以示强调。
毕竟对于古人来说,也许妻子如衣服,没啥重要的,子嗣总会引起重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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