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一直持续了几日。
在华内侍没有挑出最终的秀女名单之前,秀女们该扫花园的扫花园,该挑水的挑水。
李温直记得申姜托付给她的事,找了个机会接近厨房。
她心思活络,哭天抹泪地求了一通路不病,又用一根素银簪拉拢了厨房的伙夫小夏,顺利把自己挑水的活儿变成了挑菜,调到厨房里去了。
一旦到了厨房,帮申姜准备一碗长寿面就很简单了。
李温直给申姜通消息,说长寿面已经随时能做了。
……
申姜这一头,一连好几日路不病都叫她去扫他的房间,称夜里还是能听见老鼠吱吱声,叫她打扫得认真一点。
申姜心知肚明,那间房都快被扫褪一层皮了,哪里还有什么脏污、什么老鼠。
而每次去,贺兰粼必然在那里等着她,为她准备各色佳肴。本来她清贫得很,能有一口桃汤果腹就满足,这几日嘴巴都被养刁了。
申姜很是怀疑,路不病已经知道了她和贺兰粼的事。
可是……贺兰粼只是低等侍卫,路不病是高高在上的云鹰卫统领,为人严苛,禁止秀女和侍卫私下授受。若路不病真知道她和贺兰粼的关系,怎么能容得下,定会将他们二人斩首以儆效尤。
申姜百思不得其解。
贺兰粼安慰她说,“你何必每日这样胆战心惊的,若真有事情败露的那一天,我也会替你挡着。”
申姜暗暗白了他一眼,不知他胡吹什么大气。
就凭他们这样的露水情缘,若真是大难临头,恐怕贺兰粼这单纯娃儿会吓得腿软,懦弱得连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岂能靠得住他?
申姜心中虽如此想,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她算了算时日,十四了,今日正好十四,那件事拖不得了。
于是申姜和婉笑笑,佯装随口一说,“贺兰,仿佛记得,明日是你的生辰。虽然我们不是真正的亲人,但我心里还是惦记你的。若是承你不弃,明日咱们还在这里相会,点一支小烛,为你过一次生辰。”
顿一顿,露出两个水亮的酒窝,“……那是你十八岁生辰,对么?”
她一边说着,有意无意地观察贺兰粼的神色。
志在必得。
贺兰粼一怔,他此刻的神色很难形容……眸底漾出清波,似乎长眠的人骤然醒了,又似乎一个只能分辨黑白的盲者骤然触见了斑斓颜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微沉着嘴角,小心而缓缓地问她,“你说得是真的么?”
那模样挺可怜,犹如冬溪里冻僵的小鱼,渴望温暖却又不敢探出脑袋。
申姜将他的脑袋拢过来,吻着他柔滑的额发,给他点信心。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贺兰粼从她的怀抱里挣扎出来,极轻极浅地旋出一个笑。
他的皮肤本极为白皙,窗外的阳光照在他高峻的鼻梁上,留下明亮的痕。那暖暖的一笑,仿佛把阳光都揉在里面了。
“有你这份心,我一生都随着你。”
“……你要我死,我都答应。”
申姜哦地上扬一声。
这算是许诺么?
她暗暗吸了口气,之前的一点点担忧迅速被冲散。
真是个未经世事的单纯少年,这么容易就感动了,她还愁何事不成。
……
五月初十这一日,天色阴沉沉的,白日暗得和黑夜差不多。
云层乌黑,一眼望不到边,恍若万仞深壑倒悬在天空之上,预示着一场疾风暴雨的到来。
今日由于天气太糟的缘故,秀女们不必到外面去做杂役,统统集中呆在长华宫的大殿中,免得娇花一样的身躯为风雨所伤。
申姜望着昏阴的天色直发愁,她惦记着今晚和贺兰粼的约定,苦苦经营了那么久的计划,定不能因为一场风雨就功亏一篑。
她蓄意没和众秀女一块在大殿呆着,自请到厨房去帮忙盛饭、送菜。
李温直正在厨房,一见到申姜的人影,立刻借着小灶将长寿面下锅,撒上各色调味料,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递到申姜手上。
她眨眨眼,“今晚全靠你了。”
申姜心照不宣地嗯了一声。
申姜问人借了一把伞,将长寿面装进食盒里,又带了两支红烛。她披上一件宽大的斗篷,将食盒隐藏在斗篷里。
路不病瞧见了,问道,“这是往哪去?”
申姜规矩地说,“照例去为大人打扫房室。”
路不病往窗外探了探脑袋。
“马上要下雨了,还去打扫?要不今日就免了,你留下休息吧。”
申姜不露痕迹地辩驳道,“虽然要落雨了,总归还未下。大人的房室离此不远,鼠患一日不除大人便一日难安,我赶紧奔过去就是。”
路不病皱眉,要说什么,忽然又停了。他摸摸下巴,脸上露出点复杂的神色。
“好吧,既然你有这份心,就赶快过去吧。扫完了赶紧回来。”
申姜过了路不病这道关,握紧斗篷里的食盒,小步快走往宫室赶去。
她的心如头顶翻滚的乌云一般,忐忑难安。玉葱似的手指,总是不断地摸食盒,感受着瓷碗滚烫的温度,心神才能稍稍宁定。
镇定,镇定。她告诉自己。
今晚说什么也得拿下贺兰粼。
申姜绕过曲折的回廊,很快来到了平日打扫的后殿。
所幸,天还未落雨。
申姜正要直奔平日她和贺兰粼相会的那间房室,忽听墙角处有细细的说话声。
“五千两太多了,我们真的给不起,还望公公通融则个,少要些……”
“沈翁,沈夫人,你们以为这是菜市,可以肆意讨价还价?实话说了,咱家是担着天大的险,才私下放你们女儿走的。若是被那群云鹰卫发现了告知陛下,咱家就得人头不保。既然你们如此没诚意,嘿嘿,这桩事不谈也罢。”
“公公别走!”
“求华公公莫怒!”
“我们给,我们给还不行,只要能把珠娘赎走,叫我们沈氏出多少银钱都行。”
年老妇人和她丈夫对望了一眼,从衣袖里掏出一叠纸。
“这是五千两契据,我们可以带珠娘走了吧?”
华内侍啧啧地点银。
点罢,心满意足地阴笑道,“这才对啊,五千两就买令媛一条命,怎么看都是你们沈氏占便宜。”
“前日万将军要赎他家女儿走,可足足花了八千两。”
年老夫妇不接口,暗自垂泪,只不断追问何时能带走女儿。
华内侍道,“得,今晚便带走吧。今晚风大雨也大,咱家就和那姓路的说令媛被狂风刮失了。陛下那边,咱家再挑个寒门女子送过去。”
“多谢公公。”
……
申姜站在角落里,差点呕出来。
此刻她方知,为什么惠帝的后宫早已人满为患,却还要年年大动干戈地选秀了。
选来的世族秀女是华内侍这些人沽钱的工具,寒门秀女则是其中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申姜紧紧捂着嘴,一股恶寒和油腻升腾而起,从未像现在这般想吐过。
她对陌生男子献身,大送殷勤了一个月,拼了命地为自己搏一条生路,到头来还不如那几张薄薄的银票子。
大雨将至,黑毛的猫儿走在房檐上,森绿的眼睛瞪向申姜,发出“喵——”地一声冗长的叫。
“谁?”
华内侍低喝一声。
申姜急而遁逃。
这样要紧的秘事被听见,华内侍心狠手辣,非得杀她灭口不可。
所幸华内侍身边没跟着侍卫,他身体臃肿肥胖,不如申姜灵活,等追过来时,申姜人影已经不见了。
华内侍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食盒掉在地上,热汤面摔得满地都是。
他捡起一枚碎瓷片,三角眼闪烁着阴鸷的光。
哪来的野猫儿,竟敢在此偷听。
呵。
在这长华宫,他要灭谁的口,还没人能逃得了。
……
申姜狂奔回自己的寝房,犹惊魂未定。
与此同时,听得天边一声巨大的雷响,夹着紫色的闪电,好像要把大地劈出一条裂缝。
大雨,倾盆而至。
事实上,刚才的食盒不是她失手打翻的。她得把食盒丢出去,发出动静,引开华内侍的注意力,才能有脱身的机会。
窗外大雨已密如连珠,长寿面也砸了,今晚的生辰算是过不了了。
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雨水卷积,声音大得直怕人。
申姜忽然觉得这一切打算都失去希望,她似被天地孤立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出路。回忆刚才自己听到的,她想哭,可抹抹眼泪,又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总不能为这些肮脏人流泪。
她把眼泪擦干了。
等了很久,足足等到华内侍不可能发现她,她才从寝房闪出去,撑开雨伞,准备冒雨前去桂花树旁的那间房室,和贺兰粼相会。
长寿面虽然打翻了,红烛虽然没了,她也得去赴约。
她好不容易才讨好了贺兰粼,不能惹他恼。不然,这最后一线生机也都没了。
刚一开门,寒风夹着冰凉的雨点,扇在她的脸颊上,浑如刀子一般。
申姜把眼睑下不知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擦掉,深吸一口气,准备踩雨。
两个在长廊下巡逻的云鹰卫却看见了她。
“那秀女!”他们阻止道,声音很严厉,“下着大雨,你要到哪去?”
申姜懵懂地瞧着那两人,半晌,她才慢声回答道,“我,我去找人。”
一个云鹰卫说,“这样的暴雨,乱跑甚么?除了我俩,所有的秀女和云鹰卫都聚在长华宫主殿。”
“所有人都在?”
她怯声追问了句,“……敢问,贺兰大人,也在吗?”
那两个云鹰卫对视了一眼。
“路大人点过名字,没听说谁缺值,贺兰大人当然也在了。”
“这么大的雨天谁还在外面,那才是真的发疯。”
申姜深深地哦了一声。
是的,是她糊涂了,这么大的雨,谁还会冒雨跑到后殿去。
她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尖蔓延,申姜劝自己要高兴,总归自己不必冒雨跑一趟了。刚才若真跑出去了,隔日非得烧高热不可。
她谢过那两个云鹰卫,关闭了门窗,隔绝了风雨,也把自己隔绝在寝房里。
寝房里有一砂壶,还有几块没用完的炭。申姜弄了点温水,将自己濡湿的发丝洗了,又用剩下的水沏了杯暖暖的姜汁水。
这雨下得无休无止,直到夜深了都还在下,且一点缓和的意思都没有。
申姜坐在暖垫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贺兰粼。
不知贺兰粼此刻在大殿做什么,今日雨太大,把他们的约定冲泡汤了。他身子纤瘦,更吹不得风寒,原是她日子选得不好。
但没关系,她还能再约他一次。
眼前蓦然浮现华内侍那张阴鸷逼人的脸,申姜打了个寒噤。
华内侍,会不会看清了自己的脸……?
申姜心下怏怏,正要回榻就寝,忽闻木门传来几声如幽魂般、极轻极轻的敲门声。
雨水如洒豆,啪啦啪啦地下。
申姜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这轻飘飘的敲门声又响了一次。
她还以为是什么鬼怪敲门,打开一看,竟是全身湿透的贺兰粼。
空气一瞬间令人窒息。
蜿蜒的雨水滑过他的发丝,白纱衣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几乎半透明。
闪电一闪,衬得他的肌肤骨白骨白的,全无人色,双唇更是一片青灰。
贺兰粼昔日明澈的双眼,此时犹如一条阴暗的溪涧,他湿着声音,弱弱地质问了一句,
“你明明下雨前就出门了,为什么我在雨中等了你两个时辰,你还没到?”
贺兰:这就是传说中的放鸽子么
谢谢小可爱的营养液,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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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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