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在路口等待。他戴一顶深蓝色鸭舌帽,身形健硕,穿着和小镇的其他居民比起来更加醒目。
他远远看见沈熠和叶廷昭向他走来,摘下帽子微微躬身,“您来了。今天由我带您去钟楼参观。”
“怎么称呼?”
男人说:“我叫敲钟人乙。”
“敲钟人乙?”沈熠不防是这样一个名字。对方说“我叫敲钟人乙”而不是“我是敲钟人乙”。所以这是他的姓名,而非职业。
敲钟人乙:“是的,您可以称呼我小乙。”
叶廷昭神色如常,“带路吧。”
五月中旬气候宜人,雨季也已经过去。他们沿着溪流一路前行,道路小而平坦。大约半小时后,熟悉又陌生的建筑在湛蓝晴空的映衬下展现出了它的全貌。
两个月前沈熠也曾遥遥地看过一眼。
或许天气和钟楼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是某一种巧合下造成了钟楼只会在恶劣天气下出现的假象。章正甫留下的“恶劣天气为佳”是一个将人引入误区的线索。
“小乙。”
敲钟人乙转过身,“您有什么吩咐?”
“钟楼里是不是还有一个敲钟人甲?”
敲钟人乙的表情没多大变化,点头应声:“是的先生。”
叶廷昭神情莫测,听见沈熠含笑说:“这很容易猜。”
“你在这里见过一位大约50多岁的男性吗?”沈熠翻出相册里自己与章正甫的合影,指向照片中微胖和蔼的中年男人。
“很抱歉,我并没有见过。您可以去镇上打听,我不常离开钟楼。”
沈熠一早就在镇上问过,他们都声称没有见过章正甫。小镇与外界交往不多,如果有外人到来很难隐瞒,况且他们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钟楼薄而陡峭,像一把银白利刃直插进地面,顶端悬挂的硕大钟铃伴着云雾缭绕。它看起来——看起来能够连接起某种未知的通道。
敲钟人乙在门前站定,大门应声而开,他躬身道:“您可以随意参观。今日甲在楼内,我必须守在这里,请您见谅。”
一楼大厅空旷,没有照明设备,仅依靠四面巨大的窗户采光,是一个约五六百平方的长条形空间。在这里没有通往上层的阶梯,也没有见到敲钟人甲。
沈熠举着手机用仅剩的电量拍摄,小跑一圈后差点撞上叶廷昭,他问:“有没有找到上去的路?”
叶廷昭:“没有。”
“我猜是那里。”沈熠指向不远处的一个一小片空地,这一块空地的颜色和周围的不同,面积大约是两个普通轿厢的大小,正对着上面同样面积的缺口,“是电梯吧,只是不装缓冲器真的可以吗?”
“想上去吗?”
“走。”
叶廷昭朝电梯的方向抬抬下巴,“不怕没有缓冲器?”
“也不至于就用到了吧?我自己上去,你在这里等我。万一——”沈熠的手腕一痛,只见叶廷昭捏住他的手骨,他用力挣脱,“松开?”
“好好说话。”
“哦。”
“嗯?”
沈熠:“那走,一起上去。”
轿厢平稳落下。
“……”
上前才发现轿厢没有门,虽然面积足够宽敞不至于被挤下去,但是没有门的设计是怎么过审的?
沈熠叹气。
叶廷昭虚揽了揽他的肩膀,“怕就站里边去。”
沈熠没有不合时宜的男性自尊,老老实实去到最里侧的角落。
轿厢在通过二楼时减速,以供乘客上下。他们在二楼见到了诡异的一幕。
角落里燃着熊熊火把,几十个人身着白色长袍排成方形矩阵,整齐划一地双手举过头顶,仰头望向没有尽头的高处。
是了,二楼以上没有隔断,一眼望去空间逐渐变小直至坍缩成一个黑点。而轿厢像幽灵水母一样静静地漂浮在空中上行,没有轨道,也没有牵引。
沈熠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叶廷昭抵住他的后背,温声道:“别怕。”
“这……太荒谬了。”沈熠满脸不可思议,“他们在做什么?轿厢又为什么不受重力影响?”
几十个人突然齐步向他们靠近,一张张放大的面孔长相不一,表情却像复制过来的,嘴角的弧度都惊人的一致。为首的衣饰略繁复,下摆秀有繁复花纹,纹理线条有力,不属于任何熟知的动植物,有些像天气符号。
他们半跪下,像是看不见沈熠和叶廷昭,再一次双手举过头顶,嘴里喃喃,发出一些令人困惑的音调。
沈熠没有在历史古籍中读到过类似的仪式。
“叶廷昭,你觉得他们是人类吗?”
叶廷昭挑眉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是。”沈熠说:“连同镇上的我都怀疑他们不是人类。”
“你怎样断定他们不是?”
沈熠奇怪地看了叶廷昭一眼,“因为我是人类。同类之间总会有莫名的感应,就像我和你。”他微微一顿,“我们还有情绪。”
“害怕吗?”
沈熠仰头望向无尽高空,“有一点。不说镇上那些人,就眼前这几十个,是我们现有的科技水平能够企及的高度吗?”
轿厢已经升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二楼的轿厢通过的空缺处不知何时也被严丝合缝地闭上。他们无路可去,只好留下继续观看眼前这场荒诞的仪式。
沈熠清点人数,“一共二十四人。”
“嗯。”
“叶廷昭。”
叶廷昭垂眸,看见沈熠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怎么了?”
“你不害怕,也没有好奇吗?”
叶廷昭很轻地笑了一下,“你开始怀疑我也不是人类?是我们之间的感应断了吗?”
沈熠摇头,“你好像看惯了这些。”
叶廷昭说:“害怕和好奇都没有用处,这时候不要胡思乱想。节省体力多休息。”
两人已经挨着墙壁坐了许久,轿厢没有下来,仪式也没有停止。
沈熠被一个个白晃晃的人影迷了眼,恍惚间看见十几岁的自己穿梭在二十四人中,步履轻盈,仿佛是一场游戏。
“沈熠。”
“……”
“沈熠?”
沈熠揉揉眼睛,看见叶廷昭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嗯?”
“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冲进去打断他们的仪式,会发生什么?”
叶廷昭盯着沈熠的发心,言语间带了点笑意,“你大可以试一试,反正来都来了。”
沈熠说:“开玩笑的,我又打不过他们。”
闲谈间,久违的轿厢缓缓落下,地面露出缝隙。
叶廷昭率先起身,随即拉起沈熠,“走!”
沈熠却裹足不前,半晌后他静静道:“我想上去看看,还没有见过敲钟人甲。”随后又补上一句,“反正来都来了。”
叶廷昭缓缓松开沈熠的手。
沈熠会错了意。他上前逼近一步,声音有些急促,“如果你觉得冒险可以先回去等我,我不认为小镇的情况会比这里好,最安全的做法是尽快驾车离开。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当然这只是你的工作,你有选择的权利,离开或者留下来。”
“沈熠,你要想清楚,冒险有冒险的代价。”叶廷昭说。
轿厢回升到二楼。
“我知道。”
“好。”叶廷昭重新握住沈熠的手,两人同步跨进轿厢内。
“咚——”
钟声响彻天际。
沈熠说:“刚才上去的时候没有钟声。”他扶着叶廷昭的手臂抬起头,“是因为我们?”
轿厢的上升速度比沈熠想象中更快。当他视野清晰时,敲钟人甲已经站在轿厢外。之所以一眼认定他是敲钟人甲,是因为他和乙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连头顶鸭舌帽的鸭舌朝向都分毫不差。
沈熠在某个瞬间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甲和乙有没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念头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
钟楼顶部是一个空间不大的四方平台,钟铃占据主要位置。四面没有围栏,白色的建筑和云层揉在一起,行走在边缘要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踏空。
“您到了。”敲钟人甲弯腰朝沈熠伸出手臂,手掌朝下握拳。另一只手的小臂上绑着细绳,另一端连接铃舌。
沈熠没来得及伸手,只见叶廷昭抢先推开敲钟人甲。
甲面色不变,固执的继续将手臂伸到沈熠面前。
沈熠:“……”
敲钟人甲:“请您小心脚下。”紧接着他开始自我介绍:“先生您好,我叫敲钟人甲,您可以称呼我小甲。”
一样的措辞。
沈熠旋即问道:“小乙呢?”
敲钟人甲:“小乙在下面,您想要和他通话吗?”
“可以吗?”
“当然。”敲钟人甲打开手掌,一片白光闪过。敲钟人乙在钟楼门前站得笔挺,因为俯视的关系,他的面部更加宽阔,“先生,听说您找我。”
“哦,是这样……”沈熠随口敷衍他。
叶廷昭一直站在沈熠身旁没有说话,他们离的很近。
敲钟人甲看了看叶廷昭,又看了看沈熠,随后退到角落里站定,一动不动像一尊迎风的雕塑。
沈熠沿外围绕过一圈,又探出身去查看,视线却被云层遮挡得严严实实。
“沈熠!”叶廷昭攥着他的手腕将人向内用力一扯,“看路。”
“没事的。”沈熠安抚道:“我只是想看看这里距离地面有多远。”
敲钟人甲和他们隔着一条对角线的距离,居然听见了沈熠的话。他疾步而来,地上长长的绳索像一条灵蛇游过,“先生,目前我们所在的钟铃平台距离地面1700米。您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请不要做危险动作。”
沈熠眯起眼睛,“什么问题都可以?”
“是的先生。”
沈熠再一次翻出章正甫的照片,“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敲钟人甲的神情终于出现了裂痕,他拧起粗长的浓眉,“很抱歉,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对不起先生。”敲钟人甲低下头,“我不被允许记得。”
“好的。”沈熠得到答案,但这远远不够。他收回手机,在电量耗尽前尽可能多的拍下照片。
“叶廷昭。”沈熠站在□□下,他踮起脚正好能够到铃舌的位置,控制铃舌的绳索被牢牢地绑在敲钟人甲的身上,“你说他会在什么情况下敲钟?”
“记录。记录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事情。”叶廷昭的话在风中不太清晰。
沈熠侧过身背对敲钟人甲,捡起拖在地上的长绳,一圈圈地绕在自己的手腕上。他尽力维持动作轻缓,避免惊动到敲钟人甲从而引来麻烦。
叶廷昭站在不远处看着沈熠,不劝阻也不上前。
“哐当!”
随着沈熠奋力向下拉扯,铃舌重重砸落在地。
敲钟人甲先是一愣,不敢相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当他反应过来后一边大喊一边挥舞着绳索朝沈熠狂奔而来,宽面目眦欲裂,平淡的面孔变得狰狞可怖。但他却在接近沈熠猛地驻足,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摄住,暴怒被生生压制下去。
他满脸殷红,眼球因为愤怒炸着蛛网般的血丝,开口却是不痛不痒的一句:“先生,您太没有礼貌。这里不再欢迎您,请您立即离开。”
沈熠松了一口气。
然而远处的阴云正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失去铃舌的钟铃开始剧烈摇晃,天地失色,狂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哗啦——”暴雨当空泼下。
平台空旷没有依凭,沈熠只能通过不停地调整身体方向来抵御越来越强劲的风雨。他第一次在雨中感觉到疼痛,落下的仿佛不是雨滴,而是一块块坚冰。
“叶廷昭!”沈熠在疾风骤雨里寻找叶廷昭的身影,可惜雨太大了,雨幕遮挡住他全部的视野,“叶廷昭……”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感到地面开始倾斜,不知道是因为恐惧生出的幻觉还是钟楼真的开始崩塌。
四肢逐渐脱力,被强风拍打在地上推向生与死的边缘。在坠向无尽深渊前,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后包裹住自己,试图将他带往深渊的另一面。
沈熠挣扎着撑开眼皮,雨水落进他的眼睛里刺痛神经。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手臂,只好垂着两只胳膊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说:“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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