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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呜....你的手.......”小沉妄大睁着眼,双目泛红,“为何父王......父王要如此待你?他们....他们都说你是妖孽,叫我妖孽之子,母亲,我们当真是妖孽么?”
“妄儿不要听他们胡说。”鲛女凄厉悲鸣,目中透出浓浓哀怨之意,“若我们为妖孽,那这些人族,便是牲鬼不如,尤其是你那忘恩负义的父王。母亲无力保护自己......妄儿答应母亲,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平安长大,母亲便......死也瞑目了。”
“母亲......妄儿不要如此窝囊,妄儿要救你出来。”小沉妄握着颊上的手爪,眼泪化珠,成串滚落在鲛女的脸上,滑入水中。
见他泣泪成珠,惑心心间似也被击起一圈涟漪,怔动难言。
明明这六百年间见得生离死别已经太多,他虽一直心怀慈悲,怜悯众生,可似乎,这西海领主一落泪,便似触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令他尤其心疼不忍。
“妄儿,快些离开罢,若你父王发现你偷来看我,不知会怎样责罚你。听话,啊。”
那小小孩童不答话,只是擦去眼泪,竟从怀中掏出一柄镶满宝石的晶石匕首,一下下凿击起栅栏上的锁来。
“妄儿!你哪里拿的御刀!可是在偷拿你父王的?快还回去!你救不走母亲的,妄儿,不要干傻事!”
小沉妄依旧一声不吭,咬着牙不停凿击。这御刀不知是何质地所制,给他砸了数下,那拴着水牢门的锁链,竟真的断裂开来。见这锁链断成了两截,顾不得双手鲜血淋漓,他使出浑身气力,一把掀起了牢门,半跪下来:“母亲!”
鲛女在下方泣不成声,一把将他拥住:“妄儿.......”
小沉妄咬紧牙关,将鲛女拖抱起来,这一抱,便听哐啷一声,便见那鲛女的尾鳍处,赫然是被一个铁钩贯穿,连接着铁钩的,是一串钉在水牢底部的粗大锁链。
“呜.....啊.......”小小的少年眼神刹那被绝望充斥,张嘴发出来一声幼兽般的呜咽,手里的匕首蓦然滑入水中。
更在此时,雪上加霜的是,一串动静由远及近,似是数人的脚步声。心朝那脚步声来处看去,见那洞口火光幽幽,说话间,几道人影已投了进来,明知是梦境,却仍不由心口一紧,便见那鲛女一把将沉妄拖入水中,口中吐出鲛绡,将他重重缠缚在水底的锁链之上。
“唔!”
沉妄叫了一声,嘴唇亦被鲛绡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鲛女摸了摸他的脸,什么也没说,只是凄然一笑,游上水面,双手抓住那锁链,假作挣扎发狂之状,嘶鸣起来。
“哎呀,那鲛人怎么跑出来了!你们怎么看守的!”
“王上,公主,小心!”
惊叫之声在牢门前响起,几个魁梧的侍卫便冲了进来,手持着叉戟,七手八脚地那鲛女制住了。侍卫动作粗暴,将鲛女的脊背上划出道道血痕,鳞片亦片片散落在水上。
“你们动作轻些,莫要伤了她的眼睛。”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惑心循声看去,见火光之中,一个身着华服金冠的雄伟身影站在那里,而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容貌妩媚的紫衣女子,头上戴着金步摇,正掩扇笑着。
“这鲛女如此貌美,剜了她双目,王上当真舍得吗?”
那男子漠然扫了一眼鲛女,笑道:“区区一个下贱的鲛奴罢了,只要爱妃喜欢,拿来做聘礼又何妨?都说鲛目有驻颜之效,爱妃这般貌美,得了这鲛目,岂不是锦上添花?”
说罢,他挥了挥手,身旁两个宦官模样的人,端着一盘小刀挖勺,便朝那鲛女走上前去。
手起刀落之间,鲜血四溅,那鲛女凄厉惨叫,双爪抓挠。
惑心不敢直视,垂眸看向水中那小小身影。
那双蓝紫的眼眸大大瞪着,瞳孔缩得极小,目呲欲裂。无数的珍珠,从水下不断涌上来。心口如被狠狠捅中,惑心沉下水中,顾不得自己只是一缕灵识,虚虚将小童模样的沉妄拥入了怀中,一手掩住了他的双目,唤出声来:“王上,醒醒!”
沉妄呼吸一顿,醒了过来。
身上汗液涔涔,他擦了擦额头,知晓自己又遭恶魇缠身了。
只是,头一次,他不是在极度痛苦中惊醒,而是被一个温柔声音唤醒。且他还记得,朦胧之间,似乎有一个人将他紧拥,身上尚还残留着些许暖意,驱散了梦中刻骨寒冷。
这怀抱的感觉,不知为何,竟是如此熟悉,如此温暖,令他生出一种入骨及髓的渴求眷恋来,只想将那人紧紧攥住。
未曾看清,那人是什么模样,可这似曾相识之感,却勾起他记忆深处,模糊又难忘的一抹人影来。
是他么?
那个当年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拖回来,温暖抚慰了他的,他连名字也不知晓,面容也不曾见过的......神仙哥哥。
沉妄坐起身来,从枕下抽出一个卷轴,细细展开。
画卷之上,是一个墨迹渲染的模糊人影,身姿飘逸,宛如出尘谪仙,可唯独面目之处,却是一片空白。
他细细抚摩那画上人影,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出那白发圣僧的模样来。
当年,虽未见过那位救了他的神仙哥哥的脸,他却下意识觉得,那样温柔纯善之人,应当便生得是那圣僧的模样,有如他一般风姿。
不是未曾寻过,只是无迹可寻。
于是多年过去,这寻不着踪迹的人,已被他深深镌刻在心底,小心安放在记忆里,只在深夜梦醒时回想,聊以慰藉,可自遇见那位圣僧起,兴许便是因为他填补了他想象不得的空白,那模糊的人影,又在他心中灼热而鲜明起来。
与其说是渴望那位圣僧.....不若,说他是渴望他心底那虚实难辨,摸不着触不到的、镜花水月般的人影。
.......
“圣僧!”
惑心缓缓睁开眼,捂住心口。
这里面分明只是一颗沉寂已久的死物,此刻却在隐隐作痛,那梦魇中心疼之感尚未褪去,仿佛还抱着那小小幼童一般。
无过用袖子拭了拭他额角汗液,惑心本能地别脸一闪,他窘迫地缩回了手,低声问道:“圣僧似乎......有些不适?”
“无事。”惑心摇了摇头,思绪还浸那梦中。
“圣僧可是寻到了那失踪女子了?”
惑心不置可否:“那失踪女子,定是与西海领主之母有关?”
无过一愕:“西海领主之母?传闻他的母亲,是个鲛人,且很多年前便已亡故了,莫非圣僧是见到了.......”
惑心点了点头。
眼下可以确定的事,那缠着西海领主的邪祟,便是他的鲛母,可他分明点燃的是夕儿的头发,却被引到了西海领主的梦魇中,由此可见,夕儿、甚至周围这些岛上发生的类似的惨剧,都与西海领主的鲛母亡灵,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
而西海领主先前拿了那驱邪镇鬼的断笛,身上又煞气深重,那鲛母亡灵还能如影随形,分明不是普通的邪祟,而是什么更为厉害的东西。若是她含怨而死,缠在自己儿子身上,是为了复仇也罢,可她的仇人已被西海领主手刃,却还阴魂不散,制造这些惨剧,拐走女子们.....真不知是何缘由。
惑心想不通。
想要弄清楚解决此事,必得从西海领主身上入手。
“圣僧。”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声轻唤,一位侍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位侍女,手上捧着一盘干净衣物。
“王上召见,请圣僧更衣,速速前去。”
正巧。
“不必了,贫僧自备了衣物。”
惑心说完,便随着侍臣走了出去。
“圣僧!”无过心头一紧,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却又被侍从拦了下来。
“王上只命圣僧一人前去。”
“你!”
无过五指蜷缩,睁大眼看着惑心离去的背影,呼吸凝滞,没有发觉,自己胸前的玉佩,裂开了一道细小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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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心随侍从歩入帘内,见西海领主侧对着他,正于桌案之上,看着一副牛皮地图凝目沉思。
他目光落在他脸上,想起梦中所见,心头微悸,生出些许怜意,温言道:“参见王上。”
沉妄瞥头瞧见他,弯起一边唇角:“圣僧师父请过来。”
听他轻唤着师父,一双美目幽深如沼,惑心一时有些恍然,只觉他这神情话语似曾相识,有种说不出的吸引,人便似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近。
“圣僧师父请看。”
惑心垂眸看去,见青年指着地图上标记了的几处,道,“师父昨日之言,令本王深有感触,遂思索了一番济世救民之法。如今百鬼肆虐,民不聊生,本王愿拨款派兵,为瀛西部洲诸岛修缮护栏,设立岗哨,命水卫定期巡逻,师父以为如何?”
惑心一怔,未想他竟如此重视他一言,又如此认真的作出决策,且这决策听上去十分可行,心下不由渗出几分欣喜。
“甚好。”惑心微微一笑,“王上如此有心,是西海百姓之福。”
这一笑似白雪生辉,足令明珠失色,沉妄睨着他淡色薄唇,心下荡漾,唇角笑意不由更深。
广泽瞥着自家这素来冷漠寡情的王上宛如开屏的雄孔雀一般,讨一个僧侣欢心,只觉不忍直视,便默默退了出去。
此时惑心抬起眼眸,正撞见他投来的目光,心口死寂之物,又是突地一跳,困惑之间,下意识地避开了双目,却觉手背身旁人的手若有似无地擦过,他一抖,闪了开来。
本是无心闪避,却令沉妄生出一种“避如蛇蝎”错觉,心往下一沉,先前那种失落痛楚又充斥了心胸,不由问道:“师父慈悲为怀,可会因本王的声名厌恶本王?”
惑心一愣,目光落入他眼中,想起梦魇中他的眼神,摇了摇头,道:“贫僧并不厌恶王上,亦相信王上不是如传闻中一般。”
沉妄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只觉他温言如水,身携暖光,真真是像极了他记忆里那人予他的感觉,令他这置身阴暗之人只想即刻将他拥入怀中。明明是初见,这渴望仿佛扎根在心底太久太久,历经几生几世一般。
甫一开口,嗓子都有些喑哑:“本王过去犯下太多杀孽,师父若能长居宫中,为本王祈福,本王定能成为真正的明君。”
惑心一愣,长居宫中?
“可贫僧,还须游走四方。”
沉妄脱口道:“圣僧要去何处,本王的船便巡到何处。”
惑心心里一颤,与他四目相交,见他眼神真挚深邃,脸颊竟不知为何微微泛热:“这......如何使得?”
沉妄幽幽一笑:“本王疆域为海,本就要时常船巡,护着圣僧镇鬼驱邪,也是尽本王为君之责,又有何不可?”
说罢,他将一枚物事从袖间取出,递给他道:“圣僧昨夜,忘了取走这断笛。”
“谢.....王上。”惑心接过笛子,看了看他身后,见此刻他影子之中,并不见那鲛女的亡影,不知是不是只有夜里才现身,“王上召贫僧前来,应是让贫僧为往上继续医治恶疾罢?”
什么医治恶疾,都是想将他吃到嘴里的借口罢了。
沉妄哑然失笑,只是经过了昨夜,他只觉强取不妥,不如迂回攻掠,徐徐图之,无论如何,人已是在他掌心了。
两指捻起一张**的符咒:“昨夜师父往我头上贴此符,可是认为,本王身上附着什么邪祟?”
惑心点了点头:“王上没有察觉什么异样么?”
沉妄盯着他:“昨夜丧失理智,将师父拖入水里可算?”
惑心耳根轰然灼烧,细一思忖,又觉说不通,这鬼影是他之母,为何会附身他行此荒诞之事?
他摇了摇头,将昨夜记忆甩到脑后,迟疑了一下,问:“除此以外,王上,是不是还夜夜梦魇缠身,难以安眠?”
沉妄一怔:“你是如何知晓?”
难道,他的身上当真缠着什么邪祟?
是他亲手弑去的人么?
惑心追问:“这些梦魇,可都是王上过去之事?”
沉妄未答,只是审视着他,眉心微微蹙紧。
“是谁告诉你的?本王身边的宫人?”
惑心心下忐忑,心知自己问错了話。如此贸然探问,大抵是犯了西海领主极大的忌讳。是了,一位君王,如何能容忍自己的梦境被窥探,自己不堪的过往曝露于他人眼下。
可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更不能祸及他人,只得硬着头皮道:“贫僧昨夜为寻找邪祟,使了通灵之法,令神识出窍.....误闯了王上梦境,还望王上宽恕贫僧。”
“你敢私自窥探本王的梦?”沉妄明白过来,脸色渐渐转阴,盯住了他。那些阴暗屈辱的记忆,凄惨可怜的模样,是他恨不能抹灭藏匿的秘密,被猝然曝露于这谪仙般的人面前,令他一时生出种无名恼恨,下意识地向他逼近了一步。
“谁许你这么做的?”
惑心一惊,只觉乌云蔽日,往后一退,小腿撞在桌沿,身形不稳,一屁股坐到了桌案上,竟被沉妄攥住双腕,困在了臂弯之间,桌上地图笔墨哗啦啦掉了一地。
惑心瞧着他玉面修罗般的脸,一阵胸窒:“王上.....”
沉妄俯视着他,幽幽道:“昨夜,你瞧见了什么?”
压迫感如遮天蔽日,惑心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直视他,
放柔了语气,一字一句道:“贫僧.....相信王上,愿受王上庇护。也请王上,相信贫僧.......将心交付贫僧。”
沉妄呼吸一滞:“你说什么?”
反应过来才觉此话说得不当,惑心险些咬了舌头,改口道:“贫僧是说,请王上相信贫僧,不要避忌过去之事。贫僧才有法子为王上驱走邪祟,医治恶疾。”
被那双纯净温柔的眼眸注视着,温言劝着,心上久铸经年的高墙,似也裂开了一道缝隙,摇摇欲坠。
又恍然忆起昨夜被人拥在怀里之感,那般温暖温柔,似裹在一泊海水之中,与记忆中那个怀抱如此相似。
沉妄心下鬼火,倏然便散了,消散得无影无踪,再瞧着被他困在臂间的人,却一时舍不得放手。
偏生他还静静凝视着他,长睫微颤,似鸟羽轻拂心间,撩得他几欲低头吻下。
“好……师父,我信你。”
惑心心弦一颤,只觉这话语如此熟悉,似乎很久以前便听见过一般。只是二人距离太近,令他却有不自在起来,轻道:“那么……王上,可允贫僧入梦?”
入梦?
沉妄凝视他。自见他第一面起,他便在他梦里了。
他扯着想要上扬的唇角,低声道:“若要入梦,圣僧今夜,可能又得宿在本王寝宫了。”
惑心想起昨夜,生出一种想逃跑的冲动。
可这请求,偏偏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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