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材的鲜香从堂前往外四处溢出，萦绕在每个人的鼻尖，今日刚抓来的大青鱼下了锅，白浓鲜香的鱼汤盛在大碗里放凉，午膳将近尾声，灶口里的火慢烧着。季怀安走到院子里，见孟珏手把手教着孩子们搭建纸鸢骨架，李以阳半个身子匍匐在桌子上，看得津津有味，倒是一旁的李明杰忙得手速如结印般迅猛。
每两人共做一只纸鸢。李明杰一见到他，将半完成的纸鸢骨架搁置在桌上，端重地唤了一声：“季先生。”
他现在还没有唤夫子的资格。季怀安冲少年笑了笑，温声道：“你做就好，不必管我。”
大部分纸鸢的进度才在完成骨架上，看来午膳前是做不完了。正打算喊孩子们吃饭，余光却瞟到了一架构型成鸟状完整的纸鸢，鸢面是密密麻麻的黑字，凑近闻还残留墨香。
季怀安探手将纸鸢捧起，翘首以盼地问道：“这是谁做的？”
“我做给孩子们示范用的。”孟珏的声音低沉硬朗，不是是何错觉，他仿佛在青年脸上瞧见了一点期待。如果这副神情出现在娃娃脸上，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摸摸头。
平日里少见青年面色波动，季怀安干咳了两声，夸赞道：“纸鸢做得很漂亮。”
孟珏“嗯”了一声，脸上似乎荡漾着浅浅笑意，不太清晰，就像未曾出现过一般，莫非和孩子们相处久了，教师的后遗症让他产生错觉了。
一阵喧哗嬉笑声，午膳过后，孟珏继续领着孩子们做着纸鸢，近半个时辰大功告成。大家寻到一块平坦空旷的地方，开始放逐手心的纸鸢，他就在旁静静地观摩着一切，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最纯粹天真的笑容。
“你不放纸鸢吗？”孟珏突然出现在他身侧，手中牵着一根细线，方才被夸漂亮的纸鸢高悬于空。
季怀安没有思索，接过青年手中的细绳，指腹无意间蹭擦而过，险些就要同陈初一的纸鸢撞上了，轻轻一扯，两纸鸢一高一低，平行而飞。
一道清脆的童稚高喊了起来：“陈初一，你小心点，别撞坏了孟先生给季夫子做的纸鸢了。”
“知道了，我把纸鸢放远点。”陈初一熟练地放长手中的细线，原本高飞在上的纸鸢愈飘愈远，落于眼睛成一只大归雁。
童言无忌，听者有心。
孟珏身形一怔，若有若无的药香味将他裹挟，无法逃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季怀安莫名其妙，回头望了他眼。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季怀安收紧了细线，目光又重新聚焦在纸鸢上。
不知不觉，将近黄昏散学时，孩子们都对自己动手做的纸鸢爱不释手，但两人共用一只纸鸢，最后很难分得归谁家。
在回教室的路上，孩子仍小声猜论着。
季怀安清了清嗓子，面色凝重又不失亲和，“今天我们的郊游就到此为止了，如果大家表现好，下次这样的机会还会很多。我这里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大家注意认真听。”
当夫子强调某个事情很重要的时候，孩子们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何福，你到我身边来。”
少年不觉微低着头，缓缓走到季怀安身旁，看不清他的面容。十几双眼睛打量着少年，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空中悄然无声，静静等待这宣告的结果。
何福深吸一口气，扬起脸：“从明天起，我就要去县里读书了。”
简单的道别而已，又不是天大的事情。
然天天能见面的人乍然消失，别说在孩子眼里，就连是大人也会止不住难过的。可喜的是，何福一定会回来。
最先说话的是何福的同桌，王艺元注目着少年，留恋不舍**裸地展露出来：“何福，季夫子教得不比县里的夫子差，你能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念书。”
李以阳轻推他一下，打气道：“王艺元，你说什么呢？他要去县里读书是件高兴的事情才对，要孟哥给你做同桌便是。”
说完，李以阳走上前，将纸鸢递到少年手中：“何福，今天做的纸鸢给你，可以和新同窗一起放纸鸢。到时候别忘了我啊！我下回做的纸鸢肯定会比孟夫子做得还好看！”
何玉兰也凑了进来，小声说道：“何......何福，下回我和阿花做饭，一个人都不许缺。”
陈初一轻垂两下少年的肩膀，放下了狠话：“县试我可不会让着你。”
何俊良挤到少年身侧，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左手将清晨没收的书重新塞到他怀中，笑嘻嘻地道：“诺，何福书还给你，到县里别被新同窗赶下了。”
“好啊，”何福眼角微红，怀中的书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等会我就要和我爹去县里了，你不能再去我家田里摸鸭蛋了。”
何俊良咬牙切齿：“你耍无赖！你这时候了还惦记着你家鸭蛋！”
众人见状，大家不禁都笑了起来。
王艺元吹起了鼻涕泡，惹得李以阳嫌弃靠边站了站，何玉兰好心地递了一条手帕给他，不然他又要用衣袖去擦了。
轰轰烈烈的告别后，孩子们各回各家，一切归于平淡。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下三个人，何福和季怀安将上次还未讲完的题又倒腾了一遍，孟珏也站在他身侧，安静地听着。
两个人如同青龙白虎般，脸色俨然皆是一丝不苟。直至何福娘收拾好行囊赶了过来，才将少年接走。
走了一半，何福又折了回来，季怀安本以为他有话要同自己讲，却见少年饶过他走向了孟珏，鬼鬼祟祟地瞥了他一眼，踮起脚尖，青年半躬着腰，两人明目张胆地说着悄悄话，只见孟珏脸色一变，红青交替变化。
何福脸上呈现出得逞般的笑容，“孟先生，下回来再听你的课！”
当三人在场的情况下，何福主动跑到孟珏身边，显然不想被季怀安听见。但他鲜少见两人这副模样，忍不住好奇，朝孟珏走了去，“何福方才和你说了什么？”
一阵热气迎面而来，季怀安摸了摸鼻尖，这都傍晚了天气应该凉快了才对。孟珏抿了抿唇，面色凝重道：“他说县试定能夺得案首。”
若不仔细看，发现不了青年耳尖充盈着红。季怀安蹙起眉头，“这孩子平常看上去，也不像是这么争强好胜的，今日还特意跑来和你说，真是奇了怪了。”
显然不是这个答案，既然孟珏不愿同他说，那就作罢，他不喜欢强人所难。然孟珏在听到他对此怀疑时，背脊绷成了一条直线，“咳，这段时间忙完了，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青年疾步出了教室。自己不是怪物，又不会吃了他，跑这么快作甚？
季怀安摇摇头踱步也走了出去，中午做了近十多道菜，一点剩菜都未曾留下，他在院子里摘了条丝瓜准备开汤喝，回到堂前，铁锅中油早就热好了，噗呲地跳出来，孟珏把茄子削皮切块后，准备红烧。
见他进来，孟珏脸色复旧如初，不冷不淡地说道：“药放凉了，先去把药喝了。”
季怀安嫌弃地望了一眼那锃亮的陶瓷罐，这是孟珏专门替他熬药买的，底部已经被小火煨得发黑，浓郁苦涩的药味直冲鼻尖，不用尝，舌头就本能地蜷缩起来。
他靠近，鼻子自动憋着气，缓缓地抬起土碗，黑水在碗中轻轻晃着，咽了咽，用视死如归的神情，咕噜两声，一口闷了下去，干脆利落。
喝完，缓了两秒神，季怀安才感觉到嘴唇的知觉，哆道：“喝完了。”
孟珏“嗯”了一声，才低下头专注于锅中的茄子，问道：“你要喝丝瓜汤吗？”
橱柜上面摆着新鲜出炉的黄瓜炒蛋和清蒸排骨，季怀安咂嘴道：“菜够了，明日再喝也行。”
“正好还少一道汤。”青年是标准的行动派，话刚说完，丝瓜就被削去了皮，修长手指握着菜刀柄“哒哒”几下，丝瓜成片。
孟珏转身，从橱柜里取出小块肉，还不忘唤道：“去院子摘两根葱来。”
季怀安：“......”
这些日子大都是孟珏做饭，他大跨两步，再回来手中掐着几根葱，青年头都没抬接过，切碎，将丝瓜汤盛出，将葱花撒到上面，“可以吃饭了。”
季怀安夹起一条茄肉放入口中，咀嚼着绵密的茄肉在嘴中化开，似乎有点焦了。两个人四道菜根本吃不完，撑死只剩下了半道清蒸排骨。
夏天无时无刻不在犯困，季怀安半塌在靠椅里，懒洋洋地说道：“吃不下了，这天不算热，留着明天下面条吧。”
“好。”孟珏吃完应道。
两人歇息了会，季怀安把碗筷端去洗了，前脚刚出堂前，就被远处的天色迷了眼，绛红缠绕着黄云撕开了白天的缝隙，暗紫笼盖着山，连绵不绝。
冲击着季怀安全身的感光细胞，眼前此景只被他一人看到，就可太遗憾了。季怀安朝屋里轻喊了声：“孟珏，要不要去散步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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