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与虚拟人物相处的晚上,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叶敏抱着电脑愣神,她望着计云时,计云时的红蓝衬衫在灯下显得黯淡,像一张旧了的桌布,不知道是否被心理暗示,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见过计云时。
她托腮看着这个近乎陌生的女人,一颦一笑都不像是会出现在这油腻腻的空间中。
蟑螂与蜘蛛在暗处撕扯,楼上传来垃圾的臭气,厨房吊顶不知多少租客留下来的烟油,洗手间的瓷砖绽开裂痕,洗手盆松动,屋子空间不大,窗户只有十点到下午三点之间能透进阳光,平时开着灯,她枯坐灯下,郑重地作为初学者来写作。
计云时不像是她在这里写出的角色,在这里写出的,是杰斯,是卡迪安,是镭射闪光的纸片人,挂在墙上熠熠生辉。计云时,用她自己的话说,“太完整了”,用叶敏的想法来看是个“立体”的角色,因而,即便不存在这里,她也应该存在于某处……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
叶敏合上电脑,计云时侧脸望她,拉起毯子抱在胸口,习惯性地搓来搓去,目送她端着电脑放回原位。
她的书桌就放在卧室,把电脑放回,屋子里暗了一点,叶敏回头,计云时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靠在门框上欲言又止,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叶敏往外探头看一眼:“明天等我写完我的东西,我们再聊聊你的设定。”
“我想起一个线索。”计云时说。
“嗯。”叶敏坐在床沿听。
“或许,我不是你写的,而是砺市的你写的。”计云时说。
“砺市的我,也是我虚构出来的,你是我虚构的虚构?”
“恐怕是这样。”
“怎么得出来的结论?”叶敏不动声色,看着和计云时淡淡谈心,实际上抓着床单不安地拧在一起,这是她第一次和人说起“砺市”。
“我的东西是从砺市寄来的,我是在你的房间里醒来。但你不在砺市,我在你砺市的房间里找到现在的地址……我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的造物主,但你不记得我,我对这里也没有印象。我好像就是在一个漂亮的大房子里……”
“我知道我很失败。”叶敏起来关门,把计云时推出去,靠在门后站了几秒,挪着僵硬的两条腿跌在床上。
门外声音:“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连我幻想出的我都还没设定完全……就连砺市也刚开了个头,我帮不到你什么,”叶敏掀开被子,“睡吧。”
门外安静了,叶敏闭着眼,却一夜无眠,把计云时的话在心里翻来倒去地想了很久,却也得不出个什么结论。
次日清早,叶敏比平日提早半个小时起来,蹑手蹑脚开门出去,像半夜观察女儿的母亲,审慎地观察客厅折叠床上的计云时,人安详睡着,没有察觉她的动作,像个老派的迪士尼公主,安详地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口,合该放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旁边再围上七个小矮人。
她谨慎地观察一圈,摸出手机拍照,当她试图在相册回顾一下,照片不翼而飞。
仿佛她没有按下拍照按钮,仿佛手机摄像头失灵。
她转而去拍桌子,没有计云时存在的部分,照片好端端地存进相册,但只要照片里有计云时,手机就像吃了贿赂,只进不出。如果只拍到计云时的衣服而不涉及肢体,那照片其他部分还在,只是取景框里存在的衣服,在照片里不存在,有一个不存在的AI越俎代庖,直接抹掉“杂物”,还她一个干净空间,
她开始完全相信这是个虚拟人物跑来和自己要个说法,再不济就是自己的幻觉,或是一个漫长的梦境。她坐在床沿端详计云时,试图看图说话,从这张脸来个外貌描写,进而推导出其他的部分,比如计云时想要的结局之类的……可惜未能做到。
计云时醒来之前,她试着写了一段外貌描写,完全是对着已经见到的样子写的。
计云时一睁眼,她就把手机推过去:“你回忆一下,这是不是你印象中我的文字风格?如果实在不像,恐怕你一时半会儿不能得到你的结局。”
计云时睡眼惺忪,冷不丁地被手机扑脸,硬挺挺地躺回去,真丝睡衣被桌子粗糙的毛刺划了一条,眯着眼,一头卷卷的长发散乱在枕头上,随着动作翻腾,人绕过手机,靠在窗边打哈欠。
叶敏耐心举着手机。
计云时看看窗外,嘀咕一声:“今天天气好啊,你们楼下还有秋千的,一会儿我想去玩。”
叶敏无声地晃晃手机,计云时接过,读了一遍:“好像不太对。”
“风格不一样对吧?”叶敏思考,又想起最开始的可能,“你知道有一些小猫死后会给主人托梦,但有的小猫是笨蛋,托错了人,网上总有这样的帖子。或者,创作你的人,实际上……”
她还没说完,计云时就摇头,坚决否认这个可能,叶敏也不再提,指指桌上的面包:“我去工作了,中午吃完饭再联系。”
计云时叼着面包打瞌睡,目送她回卧室敲字。关上门,两个人分隔两个世界,她心无旁骛地写完自己计划中的字数,再出来,计云时却不见了。
推开窗,她往下看,小区里的老秋千上空荡荡的,计云时不在那里。
不在厨房,不在洗手间,她去冲了一杯速溶咖啡,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如果是自己设定的写作任务太重导致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她该在日程里插入一些休息的时间。
咖啡还没喝上半口,计云时突兀地出现在门外,咚咚咚地敲门,猫眼里那张脸有些畸变,但能看出笑眯眯的。
“去哪儿了?”
“想下楼去玩秋千。”
“没见。”叶敏这才给她开门。
“所以说我不可能找错人,你就是我的造物主,”计云时悻悻然挤进门,一把拉住她胳膊,“我只能在我诞生的地方出现,比如说砺市的屋子,写我的那本草稿在那里。我能来三洛市的这里,因为你在这里创作,我就可以出现,这里有你创作的工具,我就有存在的可能。我想下去玩秋千,必须你在才可以。”
“我不在楼下写东西。”准确说,她也不怎么去楼下,除了扔垃圾。
“你的大脑呀,你脑子里有关于我的可能,所以你在我旁边,我才可以存在。”计云时拉着她胳膊的手顺势晃晃,漂亮女孩用她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过来撒娇——叶敏不吃这套,她是严肃的人。
但,现在看来,她的确是计云时的造物主,她创作了计云时。
她不能再拒绝笔下人物的要求,她想起那个被自己从社长拉到家庭主妇的角色,虽然不适应和人肢体接触,推开计云时,自己也未察觉到语气变化:“那个秋千平时不太修,上面还有很多铁锈,脏。”
“我带个塑料袋过去。而且我是纸片人,要是秋千断了,我摔个屁股墩也没关系。”没等她说什么,计云时就翻找她平时用来装垃圾的塑料袋,取出一个买菜的袋子,叶敏平时会把垃圾袋们叠得四四方方,计云时取出那个垃圾袋就像拿着一包纸巾,夹在手指尖晃晃,一个垃圾袋也能让计云时高兴,一边晃一边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快乐。
如果自己真是那个创作者,那创作计云时的那个自己,一定也非常高兴吧。
叶敏上午写东西还算顺利,她心思一转,还有一些其他想要验证的东西,于是答应。
下楼时,计云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虽然个子高高,却像是她的孩子,好奇地看着四周。一会儿看看小广告,一会儿看看垃圾袋,一会儿又拉叶敏的卫衣带子,叶敏默默任由她捏着玩。她故意走楼梯下来,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整整十一楼,没给她碰到邻居。
下到一楼后,终于看见个邻居,然而对方实在面相不善,叶敏也不太擅长和人交流,没有搭讪,也未能验证猜想,倒是遇到其他几个邻居,也因她过于社恐张不开口而作罢。
也试了点其他方法,比如忽然站在原地和计云时说话,用眼角余光瞥向他人,毕竟一个人忽然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应该会多看一眼吧?然而并没有,仿佛大家都能看到计云时,而她只是和一个普通漂亮女孩在说话。
今天计云时穿得正常一些,不像昨天那样红蓝搭配,长短交错,叶敏思索着如何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内吸引他人注意的时候,秋千到了,计云时松开她的衣裳下摆跑过去。
这会儿小孩子们还没放学,也还不是老人活动的时候,秋天旁还有一些其他的废旧健身设施。
计云时一屁股坐在秋千上,老秋千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叶敏下意识提醒她:“你小心一点。”
“我不怕。我又不会死,你活着,我就活着,”计云时拨了拨掉到额前的羊毛卷,露出白净的脸,她漂亮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叶敏,“造物主,你可以推我玩秋千吗?”
叶敏顿在原地,看看四周,低声说:“这个称呼不好。”
计云时两条腿自己蹬着地面把秋千转起来,身下不断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嘎吱嘎吱声中,计云时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比“造物主”更合适的称呼,但她也是个有常识的角色,一时间没能喊出来,咬着舌尖思考一瞬,抬眼看叶敏。
“母亲,可以和我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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