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溪镇,云溪村。
“大生家虎子今儿不是要娶亲,眼瞅着日头都快落山了,咋还不见人影?”
“八成黄了,人家可是府城里的大小姐,整日穿金戴银的,刘家小门小户,能瞧得上才怪。”
“听说婚事定下前,宋家还没发家呢,两家婚书都签了,村长去当的见证人,这白纸黑字的,宋家要是反悔,名声还要不要了?”
“倒也是——哎,有轿子进村了,后头还跟着好几抬大红箱子哩!”
“这穿着打扮不像村户人,轿顶还挂着红绸子,莫不是那宋家小姐来了?!”
几个婆子拎着豆腐,好奇观望。
“灵芝,你二嫂来了,还不快回家唤你二哥来接亲!”
刘家小妹刘灵芝蹲在一旁枯树下,埋头在雪地上胡乱涂鸦,听见动静抬头去瞧,见果真有轿子进村,忙起身往家跑去。
“爹娘、二哥,轿子进村了!”
阮秀莲正同几个妇人在灶房里置办席面,闻言连忙擦净双手,摘了腰裙一瞧,二儿子还穿着那身补丁衣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快回屋把衣裳换咯!”
今儿是二儿子刘虎成亲的日子,阮秀莲一早便嘱咐过今日不必做活,耐心等着成亲便是,但他平日里做活做惯了,闲不下来,一大早又是打扫鸡舍猪圈、又是砍树劈柴、弄出一身臭汗不说,原本就脏污的衣裳更是看不出模样。
此时擦洗已是来不及,阮秀莲只好让二儿子换身衣裳,再用艾草熏了,直到闻不见味道,方才领着一大家子出院迎接。
“来了来了,光嫁妆就好几抬箱子,宋家真是阔气!”
“虎子好福气,竟能把府城里的小姐娶回来做老婆。”
“谁说不是,刘家攀上这么一门好亲事,往后日子何愁过不好。”
“这宋家竟还真将人送了来!刘家老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二愣子一个,也不知哪里来的狗屎运。”
“刘家都穷成啥样了,还有银钱请锣鼓班子呢。”
“刘家没钱,宋家有啊!请锣鼓班子算啥,那一抬抬箱子里装的可都是银子!”
“什么银子,要我看就是石头,宋家要真满意这门亲事,怎的不见那宋兴安亲自来,只派个媒婆来算什么。”
前来瞧热闹的村民,个个羡慕嫉妒地红了眼。
这厢蒋媒婆指挥着送亲队伍,在一片吹吹打打的锣鼓声中停下。
她指头点着几个抬箱子的汉子。
“动作轻些,碰坏了可赔不起。”
大伙听后,心头皆是一震。
这宋家到底准备了啥嫁妆,这般宝贝着。
刘家人被阮秀莲耳提面命过,还算镇定。
“娘,怎么只有媒婆在,宋家人一个都没来。”老大媳妇儿唐春杏,在婆婆身后低声说。
阮秀莲也发现了,她面上不显,心里已然有些不快。
“亲家怎的没来?”
刘大生性子木讷不会说话,俩儿子的婚事都是由阮秀莲操持的,这会儿自然是她站出来说话。
蒋媒婆挤着张胖脸,上下将她打量一番。
“宋老爷手底下那么多间铺子,哪里抽得出空来。如今年节又刚过,宅子里正准备宴请亲朋好友,这些都要夫人亲自看顾操办呢。”
甩着帕子怪腔怪调,叫人听着就不舒坦。
见刘家人脸色不好,瞧热闹的村民也都议论纷纷,又连忙换了一副面孔,挽着阮秀莲手腕,一口一个妹子叫得亲热。
“妹子你是不知,宋家生意近来不大好,老爷跟夫人忙里忙外,年节更是连宅子都没回,现下被困在宁安府,等大雪退了才能返家哩,老爷夫人怕耽误了吉时,便遣我先领着家里下人过来,老爷同夫人晚些时辰便到。”
阮秀莲面色缓和些,只是眼瞅就要到拜堂的时辰,女方父母皆不在,着实有些不好看。
蒋媒婆趁热打铁,“先拜堂吧,误了吉时可不好。”
“这咋拜,宋家连位长辈都没来。”
“成亲这么大的事面都不露一个,分明是瞧不起咱农户人家。”
“人宋家发达了,在府城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还看得上咱们这些穷乡亲。”
大伙儿议论纷纷。
蒋媒婆捏着帕子道:“这位婶子,话可不能乱说,老爷夫人自然也是想来的,奈何有事绊住了。”
转而拍着阮秀莲手背,笑脸相迎。
“跟妹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宋家家大业大,在府城颇有权势,若当真瞧不上农户,何必将子女嫁过来,悔婚便是。”
阮秀莲心想倒也是这个理儿。
虽说两家早有婚约,但二十年来来往甚少,要不是那日收整屋子,意外将婚书翻了出来,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后来托人一番打听,得知宋家门槛不同往日,也曾想过将婚书撕毁,又忧心宋家日后上门问起,伤及当年情分。
二儿子早已过了婚娶年龄,不能再拖,于是便厚着脸皮登门求娶,但凡宋家有半分犹豫,婚约一事就当从没有过。
她记得清楚,宋兴安当天高兴得不得了,立即唤下人请来蒋媒婆将日子定下。
倘若他宋家有心变卦,又何须多此一举。
思及此处,阮秀莲心中彻底安定下来。
蒋媒婆八面玲珑,好话跟大道理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出,云溪村众人没见过啥世面,被哄得晕头转向、连连点头。
“吉时到了!”
人群中有人喊,大伙儿赶忙往两头散开,几十双眼睛盯着轿子,翘首以盼。
“还不快把人扶下来,别耽误了吉时!”蒋媒婆转头招呼同行的两个小哥儿,复又扭身朝刘家人笑呵呵解释,“妹子别见怪,宋小姐昨儿没歇好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爽利。”
“不碍事,人没啥事儿就好。”
阮秀莲晓得,城里人娇嫩,一点小病就得卧床静养,更别提她这二儿媳还是打府城来的,往后家里少不得仔细关照着些。
谈话间两个小哥儿已经将人扶下轿子。
“哟,这宋小姐身量这么高那!”
“骨架也比寻常女子大些,一瞧就知道是个好生养的,要我看用不了几个月,秀莲妹子就能抱上孙子孙女。”
“可我瞅着咋有些不对劲,也没见谁家染了风寒,连路都走不了,这宋家小姐怎的腿都迈不开,还得用人搀扶着才行。”
“这有啥,宋家高门大户的,还不准人娇气不想走路了。”
农户人家心思单纯,没往别处想,只当是城里小姐耍娇气,哪晓得这盖头下的不是宋家大小姐,而是那不受宠的庶出子。
宋听竹浑身绵软,脑袋也如同一团糨糊,迷迷糊糊被人搀下轿子,听着耳旁嗡嗡的说话声,人总算清醒过来几分,只是四肢仍旧无力,身侧两个小哥儿力气又大的很,他不得不随其动作,艰难迈开双腿前行。
这里是哪儿……他好似听见了锣鼓声。
微微晃了晃发蒙的脑袋,待那阵飘忽的感觉散去,这才想起自己被人喂了药,天不亮便被塞进轿子,送出了城。
身子是麻的,不知赶了多久路,才到的这云溪村。
“小姐,当心脚下。”
耳边传来提醒,宋听竹吃力地抬起脚。
他头脑尚未完全恢复清明,此刻如同提线木偶,只晓得跟从指令走,当礼生唱到“夫妻对拜”,他忽然停在原地,没了动作。
“二少爷莫不是想反悔?”身侧小哥儿压着嗓子威胁,“别忘了柳嬷嬷还在宅子里,二少爷若是反悔,夫人定不会放过柳嬷嬷。”
说罢稍微使了些力气,手下的身子便跟着一起转了过来。
“礼成,送入洞房——”
“大生家的,恭喜恭喜啊,得了这么一个好儿媳,日后只管享清福就是。”
“虎子还不快掀盖头,让俺们也瞧瞧府城小姐长啥样。”
“是啊是啊,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府城人哩,只见过镇上的小姐少爷,长得跟白面馒头似的,好看着嘞。”
“什么白面馒头,那叫肤白面嫩!”
大伙儿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宋听竹只觉得无比吵闹,他微皱着眉头,在两个小哥儿的搀扶下往新房走,抬脚刚要迈过门槛,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将他头上的盖头吹了去。
“呀!”
两个小哥儿惊呼一声,尚未来得及捡起盖头,便听围观宾客吃惊道:“怎的是个小哥儿?!”
“方才就觉得不对劲,还当宋家伙食好,将个姑娘喂成了小哥儿体型。”
“大生家的,这到底是咋回事,好端端的姑娘咋变成小哥儿了?瞧这模样病的还不轻,别不是那宋家想悔婚,随便塞了个人进花轿!”
刘家人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刘家大儿子刘猛是个急性子,见来的不是那日见过的宋蕊儿,甩着膀子吼道:“好你个蒋婆子,定是你把人给调包了!”
见事情已成,蒋媒婆不再客套,言语间满是嘲讽与嫌弃。
“这是哪里话,都是宋家子女,何来调包一说?”
阮秀莲恍惚想起当初托人打听宋家时,那人确实说宋家有三个孩子,因着二子是庶出,又常年卧病在床,鲜少有人提起。
可两家定下的是老大宋蕊儿,并不是宋家老二。
蒋媒婆不欲多说,事情办妥便想走人。
阮秀莲大喝一声:“给我把人拦住!”
刘猛同几个来吃酒的魁梧汉子,立即上前将人拦下。
蒋媒婆吊起眉眼,“大妹子这是何意?”
阮秀莲怒气冲冲:“当时定下的分明是老大宋蕊儿,如今送个病哥儿进门是几个意思?今儿要不给个说法,休想走!”
蒋媒婆一点不慌:“妹子莫不是糊涂了,宋家大小姐早同府上崔家定了亲,同你们有婚约的是二少爷,虽是庶出,老爷夫人一样的疼爱,只是自小身子骨不大好,为人阴沉冷漠了些。”
村民闻言,小声议论开。
“原来是宋家二少爷,都是宋家子女,娶谁进门都一样。”
“一样啥,没听她说这位二少爷是庶出,身子骨还不好,我瞧着何止不好,脸色这么差,连咳带喘的,怕是要不几日喜事儿就得变白事儿!”
“呸呸呸!你家才喜事儿变白事儿!”刘家老太太刘翠娥叉着腰嚷开,“宋家欺人太甚,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老大、老二,叫上几个壮硕汉子,咱上府城退亲去!”
“走,退亲去!”
“顺道找宋家讨个说法,亲事是他宋兴安亲口承诺下的,反悔就算了,推个病秧子出来糊弄人,是觉得咱刘家没人好欺负还是咋的?!”
刘家吵嚷着要退亲,来吃酒的村民看瞧热闹不嫌事儿大,在一旁跟着起哄。
宋听竹体力不支,倚靠着门框,脑袋嗡嗡作响,他面无血色,紧抿着唇瓣只希望这场闹剧能尽快收场。
“他是俺媳妇儿。”
混乱中,一道低沉、略显粗犷的男声响起。
大伙儿闻言,顿时鸦雀无声。
刘家人最先反应过来,刘老太太捶打着孙子刘虎的肩背,骂骂咧咧:“糊涂!什么媳妇儿,一个要死的病秧子罢了,你媳妇儿是宋家大小姐宋蕊儿,宋家不厚道,叫个病秧子哥儿替长姐代嫁,真是脸面都不要了!虎子放心,奶就算拼上这把老骨头,也定要去府城宋家好好理论一番!”
刘虎二叔刘二生,也是一脸怒容:“你奶说得对,宋兴安这事儿办得忒不地道,当年要不是大哥从匪徒手里救下他,哪有今日的好风光,如今钱袋子鼓起来,想过河拆桥了,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儿!想悔婚也成,家里损失这么大,不赔个一百两咱就把替嫁这事儿宣扬出去,叫他在府城没脸做人!”
刘老爷子没啥主见,听见能找宋家赔偿那么多银子,想也不想,跟着应和:“没错,就按老二说的法子办!”
刘老太太指使儿媳:“老二媳妇儿,还不赶紧将那病秧子给我绑了!”
“哎!”崔玉兰得了命令,扭身进灶房翻了指头粗的麻绳出来。
阮秀莲瞧了眼,没出言阻拦。
公婆是个贪财的,虽是为了银子说出这番话,但话糙理不糙,亲事不要也罢,这口恶气非出不可!
宋听竹掩唇轻咳,心中只觉得自己要解脱了,他这身子怕是不等回到宋家,便已经一命呜呼。
如此也好,省得再受病痛折磨。
今日天气大好,宋听竹微微扬起下巴,眺望远处余晖。
只是还没瞧上几眼那绚烂的美景,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遮挡了去。
“俺看谁敢!”
刘虎生得人高马大,立在门前将宋听竹整个人都笼罩了去。
他虎着脸,一双黑眸死死盯着二婶崔玉兰。
崔玉兰被吓唬住,随即想起自个儿这个侄子,平日里就是个嘴笨的憨货,又壮起胆子来。
“个憨货还护上了,这病秧子可不是你媳妇儿。”
刘虎充耳不闻,语气硬邦邦:“拜了堂就是俺媳妇儿,啥宋家大小姐,俺不要,俺就要他。”
宋听竹心中毫无波澜,却在刘虎说这话时,忍不住抬眸将目光落在汉子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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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俺看谁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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