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近二十船的椒料囤积在椒坊里,我已不指望水路了,眼下筹集得了十五辆车,分两次带出去。”
林怀赋坐在书房把玩着几张令牌,见林老太爷坐在客座上,只顾着喝茶,又道:“除了椒坊的伙计,我还请县丞在驿站中找了五十个脚夫,到流江城虽然山道多,途中倒是很少听说有山寨土匪拦路,来回一个月,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老太爷点了点头,似是对她所做的安排没有什么异议。
但他的沉默还是让林怀赋有些不安,她站起身来,绕过琴桌,走到老太爷身后,轻轻为他揉捏着肩膀:“祖父是觉得这方法太草率了?我记得每年除了水路,一部份的椒料不都是从山路出去的么?”
“往年是这样没错。”林老太爷笑道:“今年大旱,燥邪伤人,这些脚夫哪里能受得住呢,若是只早晚赶路,时间可不止一个月,你得算到十月去了。十月香檀、金桂皆是成熟的时候,这椒料的价钱只怕要折半了。”
“是。”林怀赋也早就料想到了这样的结果:“我看老天这么针对我,是逼着你另找人接手呢,反正我也受够了每天来回奔波却一事无成的日子。”
“你看你。”林老太爷揭起盖碗,点了几点,茶水散落到地面上:“一点小挫折都受不了,确是成不了大事的人,若我当年也跟你一样,为着点天灾**就把这事抛了,那你现在就只能去别人家当个小丫头,为着两三文钱的进项和别的小丫头争宠好胜。”一席话说得屋角的两个小丫鬟都捂嘴轻笑。
然,林怀赋却笑不出来。
她现在的处境并比不得祖父当年。
祖父当年是靠着两条腿把花椒背出了武镇,到流江城换得第一桶金,这除了要有吃苦耐劳的毅力,还得感谢上天给的那么几分好运气,如果没有找到愿意接收的香料坊,或是这椒在路上生霉失了味,损失的也不过是一年的收成。
她现在是守着金山银山,却过起了入不敷出坐吃山空的日子了,虽然流江城的几大香料坊都在林家的名下,但这椒料却是最重要的,它是林家起家的根底,还是成为皇商最重要的一个资本。
“听说上次武镇族老们祈雨,被人从中作梗以致现在滴雨未下。”林老太爷叹了口气,搁下茶碗,倚靠在太师椅上闭眸安神。
林怀赋手势微停:“你信这个么?”
“为什么不信?”林老太爷睁开眼,目中精光乍射:“每次出船我都要老陈去龙王庙里求签,若不是好签便是风和日丽那也不能走。”
林怀赋嗤之一笑,端的是毫不在意的模样:“求签卜卦倒没什么,若是要用人命去祈得天象,那也太迷信了些。”
林老太爷笑道:“从商周都是那么过来的,如果真的不灵,古人能诚心个千百年不变?是你太年轻,也太过轻视一个靠迷信建立起威信的家族。现在是碍着我们捏着他们的生计所以给两分薄面,等我们走了呢,你所救的那些妇人孩子,恐怕后果会更凄惨。”
林怀赋背靠在长案上,把那碧石春瓶震得摇摇晃晃,几支粉色绣球翘了出来,躺在案边,带出一溜长长的水渍。她感觉到手上的温润,失惊似地抬起手来,像是被花儿咬了一口般。
林老太爷闻声回过头来,担忧道:“怎么了?”
林怀赋道:“没事,就是被你吓着了。”
林老太爷当然不信,两个人相视而笑,都把这事抛诸脑后去了。现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护送椒料入城。
林怀赋决定再赌一把,只送十车椒料上路,剩下的椒子死等那场未知的大雨,也许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它便会到来了。
马厩里,杈耙扬起一帘黄雾。
草垛下,马陆蜈蚣四散而逃。
那淅淅沥沥落下的草屑,把站在下面伸手相接的兰秧从头到脚浇了个透亮。
站在高处杈草的武二见状,赶忙丢下杈耙跳了下来,满怀歉意道:“兰秧,对不住了。”
兰秧摇了摇头,拉下挂在耳畔的干草:“没事。”
汗水把草灰溶进了肌肤里,像是雨天从稀泥里滚过,整个人都厚重不堪。
看来锦儿那个提议,不管怎么样也得冒险去试一试了。
傍晚。
边房里饭菜的气味热烘烘的浮在空气中,几只蟑螂沿着桌腿攀爬上来,在桌面上游走,惹得锦儿惊叫不已。
兰秧囫囵吃了一半馒头,剩下的都给了小豆子,她搬了凳子坐在门边,看着天上的繁星发呆。
锦儿道:“你别看了,明天不会下雨。”
兰秧低下头来,有些无奈,又有些忧心忡忡:“这雨不下,椒船出不去吧?”
锦儿眼睛大睁,满面惊讶:“你居然担心这个,咱们农人的庄稼你不去担心,你倒在意别人那一船金子送不回去?水路不行可以走陆路,要你去忧神,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兰秧被她一通调侃,颇觉难堪,这确实不是她该担心的事。
眼下最该担心的,是怎么在夜半悄悄溜到浣衣房去。
这里到浣衣房要经过一道长长的小道,出了月洞门,绕过右边一爿假山石,那里掩映着几株斑竹,处在一块凹地里。
来回之间,要留神避开巡夜的小厮们,一旦被他们撞见,不单澡洗不了,可能还会被污蔑成盗贼。
这不但是兰秧所担忧的,也是锦儿所担忧的,她与兰秧住一个屋,审问起来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兰秧,这澡就非洗不可吗?”锦儿眼见天色越晚,心头越是惴惴不安。
“非洗不可,再不洗我就睡不得觉了,以前在家的时候,便是受着一顿打我也得把澡洗了。”
“啧啧。”锦儿砸着嘴讽刺道:“你还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夜半,巡夜的仆妇们提着灯笼渐渐远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兰秧抱着衣赏爬起身来,她轻手轻脚的走到窗棂处,推开窗格朝外看了看,确定四野皆静,没有半点人声,这才回过身来,走到床边。
锦儿迷迷糊糊道:“你要去了?”
兰秧应道:“这就去了,你帮我留着门,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那你小心。”锦儿翻了个身,经不住疲累的侵袭,只能在梦里去担惊受怕了。
兰秧出了门,沿着那杂草丛生的芭蕉夹道,躬着身往前跑去,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随着她的脚步而动,经过草叶,经过门扉,那突然跳出的黑影像鬼魅一样,时不时的吓她一跳。
出了月洞门,就是一大片空地,此地是上院与下院的中间地带,靠着一道假山石壁把高耸的楼阁与贴地的边房分隔开来,想来石壁后原来是有一汪湖水的,但久未经打理早已在多年前就干涸了。
密密丛生的芦苇和姜草,被太阳晒得焦黄,毫无生气的倒伏着。
兰秧站在那月洞门前,远远遥望着对面,见左右两边都无星火闪烁,这才放心的向右奔跑,她贴着草从而走,努力把自己隐藏起来。
幸而老天眷顾,让她顺利的到了那片竹枝掩映的凹地,推开栅栏门,趁着明月被竹梢所挡,在朦胧的夜色中,很快潜进了浣衣房中。
那一汪池水,真如初春化开的冰水,伸手触摸起来是那么沁凉。
到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兰秧脱掉衣服,摸黑踩进了池子里,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忍受着寒冷对肌肤的噬咬。
她屏住呼吸,把整个人都沉入水中,以此来打湿那一头蓬乱的长发,她怕撩水的声音惊动巡夜的人,一切都只能谨慎的进行。
半个时辰后,一道黑影躬身窜出了浣衣房,很快溶入了小道边杂草的阴影中。
然而上天并不想她这趟冒险的旅途一帆风顺,决定给她增设些难关。
因此,在她走到假山之前时,前方的道路尽头如萤火般聚起一团亮光,待到快走近时,兰秧这才看清,那是一群拿着灯笼的人,他们正从前院过来,要绕着这块地方巡视一圈。
往前走势必要和他们撞上,往后走万一后面又有人过来,两边包围她如何逃脱得了?
便是在她踌躇的这一霎时,那群人已经愈加靠近,兰秧甚至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她左右为难,抬头见那片假山石中,正有一个石洞,不容思索便躬身钻了进去。
她未走两步便摔倒在地,这是一片鸢尾地,粗大的叶片刮过她的颈项,她就势在草笼中匍匐往前爬,不拘爬到哪里去,只要能远离那群人就好。
然,很快她就碰了壁,一棵树干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头,月光下那根树干幻化成白色的身影,仿似幽灵般一动不动。
兰秧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惊吓,失声便要尖叫起来,但瞬间她便被狠狠按压在地上,嘴上多了一只手,截断了她的声音。
那声尖叫成了一声戛然而止的枭鸣。
巡视到此地的人,在洞口处扬了扬灯笼,见里面没有什么异样,便继续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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