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过一片水洼,她来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要用“游”这个字呢,因为水洼实在太深了,她记得她一开始只是一脚踩空,不小心倒霉的掉进了下水道。
没想到下水道不是臭烘烘的垃圾,而是这样一副天地。
清澈水波里长了许多翠色水草,时不时游过奇形怪状的水生物,比如她面前这只鱼,浅红色,头顶冒着金黄金黄的光芒。
水草包裹着铜棺,在水波里轻轻晃动,马蹄莲飘在水波里,千年不腐。
是梦吗?
这是梦。
女人笃定道,因为下水道里根本不可能是这样的。
下水道里没有电影中的忍者神龟,只有臭烘烘的垃圾。
好不容易上了岸,水滴如同领居家经常做的三不沾,从她身上大颗大颗滚了下去,没入花纹古怪的地板,被尽数吞噬。
地板是青铜材质,上面刻着奇行怪异的兽类,单足怪鸟,红色大猿,两侧冲入云霄的青铜壁上也是如此,雕刻的人技艺很好,即使千万年时光洗涤,也依旧栩栩如生。
她曾认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伟力是时光,看样子并非如此。
两侧青铜壁有百米高,上接滚滚黑云,下承冰冷古朴的青铜大地。青铜壁形成狭长压抑的漫长通道,比前些年电视剧里的汉王宫宫道更加雄伟。
人力真的可以建造出这样的宫道吗?
女人不解。
透过空荡荡的宫道看见千年前无数王侯立于两侧,求见君主。
王侯们声如洪钟,回荡万古。
他们的骨头被金玉山珍养得尊贵,齐齐下跪,也和凡人骨并无两样。
渺小、悲哀,如同蝼蚁。跪在青铜道,甚至无法发出一点声响。
膝盖,敲不开君主的门。
青铜通道尽头是一扇金色古朴大门,大门与青铜壁一样高,黑白两色气体盘踞在大门中,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黑白气体神似太极图,但其中的小团气体窜来窜去,混浊不堪,又不像太极图了,透着混乱。
圣洁的颓靡感,女人心中出现了这个词,就像恶魔夺得了神位,盘踞神宫,控制天地。
女人瑟缩了一下,她素来胆小,平时被老板骂都不敢还嘴,此刻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像只不怕风雨的信鸟,坚毅勇敢。
可信鸟啊、信鸟!你誓死要将信抵达天听,区区风雨,又何惧?
雷鸣混合着低沉的怒音从太极门后传出,震得女人耳膜流出鲜血,女人没敢捂住耳朵,只是低低的匍匐在地上。
她怕捂住耳朵,那位君主就终止她们之间的交易。
女人生的很美,即使三十有八,也能窥见她当年的风华,苍老侵蚀了她,君主却有一双看透过去与未来的眼睛。
美貌不该泯灭于不存在的时间里。
她不知跪了多久,太极门后走出一个穿宫装的奴仆,奴仆穿着月牙色的袍子,头戴高帽,面容是一张长满羽毛的红鸟脸。
鸟仆狭长的竖瞳盯着女人,透着最原始的野兽嗜血,它长长的鸟喙伸出像小蛇一样的舌头,发出沙哑的声音,“许久没吃凡胎。”
女人浑身绷紧。
鸟仆盯着女人,露出遗憾的笑,“可我不能吃你,你已经有了和君主交易的资格。”
女人心跳加速,心中恐惧因子不断蔓延,膝盖忍不住想跪地求饶,可她的表情很冰很冷,只是说,“带路。”
如果她女儿在这里,一定会怀疑于眼前这个纤弱美丽又坚毅的女人,真的是自己那个懦弱的母亲吗?
凡人的爱,可以让肉身变成坚韧神兵。
鸟仆领着女人走到青铜宫道尽头,它伸出锋利的爪,看着眼前美味的食物,“若你不能通过阴阳门,交易作废,我会立刻吃了你。”
阴阳门四周盘旋的是黑白气体,这气体带着灼浪,灼浪吞噬一切,拥有钢羽的鸟人都忍不住退后半分。
鸟仆眼中带着戏谑,张大嘴巴等待食物。它笃定女人会放弃,千万年了,这扇门前碎了多少凡人膝盖。
和膝盖一起碎掉的,还有希望。
胆小的女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坚定的走进门中,四周的黑白气体几乎要将她烧为灰烬,无数痛苦惨叫环绕耳边,那是曾经未通过阴阳门的人的遗语。
她安慰自己,这是梦,没关系,一点也不痛,梦里都是假的。
一点也不痛。
捱过去就好了。
她之前做饭砍到手,被人欺负,也是这样笨拙的安慰自己,不痛,一点也不痛。
捱过去就好了。
阴阳交替,热浪袭来。
剧烈的疼痛感让女人快要坚持不住了,可她脑海里闪过一张小小的脸,脸的主人睁开明亮的眼睛,怯怯的欢喜的喊她妈妈。
咚咚咚,她听见了心跳。
第一次听见那个孩子的心跳就是这样。
瑞瑞…
女人咬着牙,身上的衣袍被黑白灼焰燃烧殆尽,血肉一点一点,化作灰烬。
鸟仆眼中闪过怒火,不自量力的东西,害自己少了一顿午餐。
空气又变得静悄悄,鸟仆蓦然十分厌倦这种场景。
它起初是盼着有人能够通过这扇门,人类历史总是有许多人定胜天的故事。
鸟仆也期待亲眼看见这样的故事,可太多的失望和死亡,让鸟仆的心再难泛起波澜。
女人和那些请愿的凡人没两样,无论是跪着成为枯木,还是站起来变成灰烬,门前死,门后死,都是相同结果——死。
无一例外。
鸟仆戴正宫帽,欲返回神宫。
空气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阴阳门中的黑白气体变得更加细腻,像夏夜萤火,一点一点,拼接组装,形成躯体。
女人站在阴阳中,逆着光,如同初生婴孩。
鸟仆浑身羽毛倒立,一种极度惊恐和战栗的情绪抵达它的头骨。
这个凡人用血肉,敲开了君主的门!
千万年来,多少王侯无功而返!金樽玉器堆成了山,仙药宝物当作地毯,都没有敲开这扇门。
她竟做到了!
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鸟仆身上的羽毛脱落一片,长喙泛起不正常的灰白。
世上愿力有限,有人实现愿望,必然有人失去希望。
人与神都必须伸长脖子,去挣抢世界上仅存不多的馈赠。
女人穿过阴阳之门,□□也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她十八岁很好看,身上没有油烟气,也没被生活打磨得圆润市侩,她快意洒脱,她风华绝代。
女人紧闭双眼,她想,神宫大概如同电视剧里那样,仙鹤围绕,琼楼玉宇。
神明不受病痛所扰,高坐神台,目不染尘。
睁开眼。
门后不是想象中的巍峨仙宫,而是一片狼藉的遗弃之地。
四处是颓唐破败的宫殿,宫殿主体为黑色,长满了青色的植物。
偶尔簌簌声响起,花花绿绿的巨蛇从草丛着掠过。巨蛇有十几米长,吐着黑信子正在追捕一米长的硕鼠。
女人第一次见长这么大的毒蛇和老鼠,她手心又起了汗。
下雨了,淅淅沥沥,坑坑洼洼的地面泥泞不堪。
为这片残迹增添了几分萧瑟。
四周很安静,只有噗嗤噗嗤声和雨声。
女人有些怔愣,显然没想到传说中的蟾桂神宫是这副模样。
她通过阴阳门后,**的身体披上破旧宫装,她背脊微微弯曲,彻底与这片宫殿融为一体,宫装是枷锁,也是无上的神力。
她很自然的往主殿走。
主殿上躺着一具庞大的身影,像人,又像巨大的癞蛤蟆,皮肤溃烂腥臭,它身躯比宫殿还要宏伟,东殿是它的宝座,西殿是它的餐桌。
漆黑天宫中扑棱着密密麻麻的鸟人,呈螺旋状,不断投送食物进入癞蛤蟆的巨口。
它是这座神宫唯一的主人。
这座宫殿的无上君主。
雷霆滚滚,一道柱子粗的雷霆落在它身上,带起滋滋电流。
它身上被劈出了脓水亦恍若未闻,只是噗嗤噗嗤吃着手中的残羹,口水飞溅,落在本就破败的砖瓦上,留下焦痕。
神明君主,怎会是这种模样。
女人文化程度不算高,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但仍跪在□□脚下,“大人,我的您的信徒。”
女人按照招神流程,问□□名讳。
漆黑的天空出现五个猩红大字——蛤巴子王侯。
蛤巴子王候停下进食,圆滚滚的巨眸盯着女人,如同灼日,那双灼日冷漠又充满神性,仿佛神明的眼神就该如此。
即使是海洋里的鲸,也没有眼前巨物的磅礴。
众生在它面前,实在太过渺小。
它看见女人,停下进食,脸上露出如获至宝的神情,变得逐渐癫狂,古怪尖细的声音从喉中发出,“看样子气运待我不薄,给我送来这样珍贵大礼。本君,终于要重见天日了。”
一道雷霆劈下,□□没再受着,而是反手一道红色火焰,将雷霆挡了回去。
火焰顺着雷霆烧到天空,蒸发了团团黑色乌云,乌云散去,露出一道天光,□□猩红巨舌舔着嘴角,盯着黑云,“信徒跋山涉水、穿越阴阳为我而来,天地规则已成,谁敢困我?天下,再无人敢困我。”
它缓缓从宫殿上爬起,一身褶皱的皮长满脓包,鸟人为她衔来王冕,戴在了那颗硕大的头颅上,她盯着下面弱小的女人,“所求何事。”
比宫殿还硕大的□□戴上王冠,恢复了几分君主的样子,明明那么的不和谐,却又那么和谐,仿佛它本该是这片天地的王。
君王一诺,重若千金!
“所求何事。”四字声若洪钟,仿佛来自千万年前古寺敲钟,透过重峦叠嶂的时光,穿透女人耳膜。
女人纤弱的背努力挺直,一双柔和怯懦的眼睛闪烁着泪光,瞬间被抽走了刚刚通过阴阳门的勇气,哽咽道:“我要我女儿活下来。即使将灵魂献祭,泯灭世间。我要世间有正道,还吾夫清白!”
女人的声音充满不舍,字字泣血,她多想再陪陪她的小生命。
可苍天无眼,她的女儿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了,是魔鬼。
魔鬼,占据了她的身体。
在这个混乱的世界,神明早已听不见凡人高歌祈祷,只有魔鬼会听,也只有魔鬼才能打败魔鬼。
天空上惊雷炸起,风呜呜咽咽,雨更大了。
王座上的□□露出快意的笑容,一道巨大的阵法穿过乌云雷霆,降落在她和女人身上,□□不断变小,化作一道红光,钻入女人体内。
女人舔舐嘴唇,猩红的眼中褪去怯懦,温柔的脸上充满扭曲的威严,“本君,准了。”
女人的女儿可以活下来了,可她从此泯灭世间。
君主占据了女人十八岁时的身体,配上那身无尽威严,仿佛九天神女。
雨滴落在女人脸上,她喃喃道:“我佑人间千万年,却被封为蛤巴子王侯,困我于下水道下的神宫。果然,即使是神明,在恐怖光阴下也有成为弃子的命运。但弃子会证明,她可以掀翻这场——天之局!”
阴阳门上的黑白气体消失殆尽,天空上的鸟人如同蜡烛不断溶解成黑色物质,黑色物质滴在女人身上,吸收。
她声音轻飘飘的,却比天边雷霆更加威严,“我会把藏在你女儿身体里的臭虫亲手揪出来,撕成碎片。”
女人缓步走出阴阳门,青铜宫道上方燃起滔天烈焰,把天烧出一个窟窿。
她走出这座神宫,身影单薄,穿着一件陈旧的衣裳,她什么也没带,只带走了一支桂花和一只兔子。
桂花插在白净玉瓶,与颓败的宫殿格格不入。兔子蜷缩在女人怀里,毛色洁白,恍若沉睡。
两侧的鸟仆融化得更快了,惨叫声混合着啪嗒声,粘腻的黑色液体铺满宫道,是为君主送行的礼仪,也是一场盛大的哀歌。
哀歌的乐章掉在女人身上,为她重塑神躯。
她叹息,“我不愿用你的相貌,这是属于君主的骄傲。当然,我亦怕你女儿见了这张脸伤心,因为在以后的无尽岁月里,她再也没有妈妈。”
乌云中巨大的牌匾显现出来,雕刻着蛤巴子王侯五个大字。大字下刻着两个小字,在岁月的冲洗下已经看不清。
女子抬手,拉弓,弓箭带着日轮之力穿透云层,射碎牌匾。
她衣诀翻飞,脸上没什么表情,怒音响彻天地,“吾乃,恒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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