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钟声敲响,城市的一切依旧像往常一样翻滚前进着。所有的秘密,都安全无比。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浮士德》
“好的,现在是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遇到了一个人,他可能是个恶贯满盈的坏人,或者他伤害了你最在意的人,或者他即将谋害你本人——总之,眼下的情况是,你到了非杀他不可的地步。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做?”
陈渊听到面试官面无表情地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言语,不由得浑身一震。
“不必拘束,就是随便聊一聊。”如同河流封冻的冰面裂开了,有冰水从缝隙里渗出来那样,礼貌而疏离的微笑缓慢在HR脸上浮现——明明是笑容,却格外寒意刺骨。
陈渊隐隐约约地回想起了刚才在他之前面试完毕的求职者们出房间时奇怪的表情。这下他对先前求职者们为何都会露出那种表情恍然大悟。
这确实是个奇怪的问题。他试图理解HR的真实意图。这是考察求职者的随机应变能力吗?还是想知道求职者们在商业竞争中的道德观念?这家服务型企业又想要我们怎样的答案呢?我应该怎么回答?陈渊脑袋都大了。
这是陈渊在面试期间被问到的第三个问题。之前两个分别是“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和“你认为你最大的的缺点是什么”,都是面试之中老生常谈的问题,看不出什么端倪。初出茅庐的陈渊虽然紧张得都要心梗了,但还勉强能声音颤抖、狂咬舌头地背诵出知乎和校内网等论坛上高赞的答题模板——虽然中规中矩老调重弹,但也足够应付大多数场合了。
陈渊战战兢兢地抬头,怀着镇定下来的意图观察起来面试官的外貌。刚才提出这个奇怪问题的面试官的是中间的中年女性,应该是HR之类的角色,她的两旁坐着的则是长相穿着都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估计是职位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和在这片开发区所有上班族一样带着咖啡因无法根治的疲惫,但都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事先已经拿到其他公司的offer,陈渊早就拂袖而去。但就怨在他学校不入流,人格本身也乏善可陈,今年春招的战况又格外激烈,之前发出的几十份简历全都石沉大海,没石沉大海的也在笔试折戟沉沙,只有这家小公司大恩大德给了他一个宝贵的面试名额。
“你会怎么做呢?”HR脸上还挂着那种冰水一样的笑容,“如果有这样一个让你非杀不可的人?”
应该是考验员工的商业道德吧?但陈渊没法让自己果断地做出“不能杀人”的答复——这点道理是个正常的社会人都知道。或者,这是什么新的脑筋急转弯吗?
HR两旁的俩负责人都一脸百无聊赖,看来之前的应聘者都没能说出他们感兴趣的回答。在面试官们彻底不耐烦之前,陈渊咬咬牙,索性心一横,开始实话实说起来:“其实,我之前差点杀了人。”
所有人眼睛一亮。
HR脸上的冰块彻底融化,她从办公桌后微微探出身子问:“太好了,方便具体深入聊一下吗?”
“我来自西南山区的一个小山村,学习在村里一直很好,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外地学校的高中生,后来也一直在镇子上的一个普通高中读书,家里和村里都对我期望特别高。在镇上读高中的时候,我的成绩还不错,是我们那个乡镇中学冲名校的仅有的几个希望之一;我在那里如鱼得水,课余时间还参加了学校的篮球队,打前锋。”陈渊说,“高二的时候,班主任常常说,陈渊这小伙子努力上进、身体又强健,只要继续努力,高考一定能考上一本,说不定再努力些考上双一流甚至211之类的顶尖名校也有可能。”
“但你只拿到了北洋大学友善学院的学位证,你的简历上是这样写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只是借着北洋大学名头的二本院校吧。”
陈渊轻声叹气:“其实差点连三本都没有,差点儿只能去读专科或者进厂了。”
“那能透露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高二升高三那年的暑假,我们准毕业生会在学校补课,因为夏季镇上电路总是出故障,某天晚上学校也停电了。晚自习下课后我看不见,但要回宿舍去,结果踩空了楼梯,从黑黢黢的楼梯上摔下来,右手手臂骨折,手指骨头粉碎性骨折,将近一年无法写字。到了该高考的时候,虽然我的右手可以写字了,但字迹很难看,并且我的书写速度在规定时间里根本答不完题,何况骨折之后的康复治疗让我已经耽误了太多课程了,我连二本线都只是擦边上的。”
“听上去的确很遗憾啊。那现在呢?你的身体还健全吗?”
“现在骨折的伤势基本已经恢复完全了,日常生活和办公什么的都没什么问题,没有落下残疾和不便。但是,我还是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为什么镇上用电紧张时,不停那些KTV游戏厅和高档招待所,先停掉学校的电呢?我以及从楼上跌下来受了伤后,为什么学校会为了捂住坏消息不及时送我去医院,而是先让校医室那庸医二次伤害并延误治疗后,才肯打电话叫学校外的救护车呢?我那时候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更不想要听那些当事人的解释。”
话音落下,四下静默如海。
陈渊发现自己情绪有点过于激动,深呼吸几次平复情绪之后,才缓缓继续开口说道:“所以,我恨他们——那些袖手旁观还传播谣言说风凉话的同学、生怕惹事影响未来招生的校领导、校医室尸位素餐的庸医……最极端的时候,我甚至想报复他们、杀掉他们。但在漫长的康复期里,我没法学习,也没法帮家里分担一点儿农活,因为医药费的原因,姐姐和爸爸都不得不去广东打工,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很辛苦。所以,在那段时间,我只想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
深埋在心中数年的淤泥终于找到机会被全数倾吐出来,此刻,陈渊一扫之前的局促和紧张,心情前所未有地畅快。他彻底放下求职的包袱——管公司想要什么答案,我尽力了,也没什么后悔的了。
陈渊自嘲地笑道:“看吧,我很想杀人,但我又不适合杀人。不过,如果什么时候真有让我非杀不可的人的话,我宁愿借刀杀人,或是买凶什么的。”
一个星期后,陈渊意外地收到了公司录用通知的电话和相应的电子邮件。比起一周前紧张得快要心梗,这次陈渊是开心得快要心梗了,连忙约上室友去学校附近的烧烤摊庆祝。
不过陈渊这个时候从没想到的是,面试官的最后一个问题,真的就只是字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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