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洛古国朝贡期至时,将安州搅得翻天覆地的赤影仍逍遥法外。负责此案的刑部侍郎与知县本就茫无端绪,既被严晁刨根问底,又被皇帝究责问罪。二人出了宫墙,同病相怜地哀叹一声。
坡下鼓乐喧天,蒙洛古车队逐年进贡,屡屡声势浩大。
安州作为都城,地大路广,此刻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蒙洛古大队施施而行,便都眉飞色舞地与大宜子民抵拳相敬。
数百骑兵走在前头,而后是大批花样绚丽的丝绸布匹。此乃纳入了宜国的绸缎锦布再施以加工,或绒布镶边、或镌刻金箔、或针绣纹样。
再往后瞧,十余匹骏马戴丝质面罩、胸前绕花状饰物、马鞍表面经阳光一抚就若隐若现地呈出刻纹,高昂慢步,真如远赴战场的血性将士一般。其马无人驾驭,但有专人牵领,只因这是要献与皇帝的。
蒙洛古王子或许难辨,公主却是令人一瞥即见。马背上气充志骄的少女略施粉黛,头梳彩绳相缠的双马尾鞭,尖顶帽两侧垂挂翡翠,马儿走动翡翠就轻悠悠地晃荡。
无惟帽,不掩面,公主之颜就这般大剌剌地袒露在外,于大宜是百年也难相见的。更别说还手持缰绳,驭马为父开道。蒙洛古国王反倒坐在帘窗四开的马车上。
“这就是蒙洛古公主啊,当真貌美!”
“听说她还习武,你看她坐在马背上那副身姿!”
人们窃窃私语,躲在乐鼓声后开着‘公主莫非同乃朝贡之物’的玩笑。
“若不切记祸从口出,恐命不时便去矣。”
勾肩搭背的几名壮汉止住笑声,恶狠狠地瞪了眼插话人,似脑他耳朵过于灵敏,不耐烦地摆手让他少掺和走远点。
男子扶低惟帽,手搭在腰间佩剑上,欠身钻入人潮中。剑穗呈朱色,扣式毫无章法,又形似吉祥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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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之大加重了烦闷。卡拉用蒙语向父抱怨。
蒙洛古儿女无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即便风雪交加,就定要去草原上溜溜马。要非论个主次,或许该说是马在溜人。
于蓝天白云下蹦跶惯了的蒙洛古公主而言,黛瓦红墙是极具压迫力的。君臣一墙相隔,宫中侍婢相较宫外的安州女子,人数恐是三倍之多。声量却不及闹巷的三分之一。
人又多又安静,好似都被毒哑了!卡拉带着这种想法去与宫女说话,可她们并没有哑,只是声如细丝。她只觉无趣,策马扬鞭跃出这围墙。
有几名侍卫奉命暗中保护公主,却还是被马底生风的烈马甩掉了。
人马皆不识路,一个劲地乱窜乱跑,直至稍微偏离了热闹地,卡拉到了一个小山坡。坡下是杂草丛生的空地。她拉紧缰绳,正欲调转马头,隐隐约约看到有身影一闪而过。
卡拉起了兴致,定睛瞧日光下闪耀的红裙与剑光。荒草肆意生长便四散生根,那人却仿佛对此怀有怒气,挥剑如风,胡斩不过膝的簇簇杂草。
身轻剑厉,剑法迅猛多变,一招一式都奔着取人性命去的。犹似荒草不止为荒草,趁看客不注意变成了人靶子。卡拉目不暇给,光看清剑法就是个难题了,更别提研究破解之术。
剑刃墙头草,残垣断壁冒出尖尖,卡拉才看出这原先是座宅院。
红裙覆长剑,宛似未洗净的血。
红衣女子停止舞剑,抬眼与她对上视线。
卡拉双脚松开马镫,踩着马背翻身下坡,稳稳站在梅倾秋面前。她手还抓着鞭子,指着她:“你的剑法好厉害!与我过上两招吧!”
蒙洛古人进了安州是大街小巷传遍的事,结合眼前人装扮不难猜测其身份,梅倾秋不予搭理转身走开。卡拉腾空而起,翻了个跟斗又到梅倾秋身前。
“你怎这般傲气!我苦无对手,到了你们大宜快要闷死了。”
“与我何干。”
梅倾秋方一侧身,长鞭扑哧甩到了她面前。她迅速后仰下腰躲过这一鞭,反手抓住。卡拉使劲抽不出。
“你究竟要做什么?”梅倾秋问。
“找你打架啊!你难道不知我是蒙洛古公主?就是你们皇帝也要予我父汗薄面的!”
身处卫府故地,尚未从回忆脱身的梅倾秋猛地一激灵,好似刺猬被人拔掉一根刺,又用这根刺来开它的肚皮。
梅倾秋探出手臂去缠长鞭,硬生生将卡拉拖拽到两步之隔。一字一句道:“我不归皇帝管。”
卡拉先是愣了一会,挑眉追问:“当真?”
见梅倾秋面上怒意未去,卡拉嘴角上扬笑了起来,也不与她抢长鞭了。这在战场上可相当于主动缴械。梅倾秋还没来得及揣度她的行为,她就蹦跶到她面前,笑道再好不过!
“你是难得敢反抗皇威的宜国女子了!我欣赏你!我叫卡拉,今年十五,你呢?”
面对一张如此热忱的笑脸是难以维持愤怒的,梅倾秋递还她的武器:“我叫梅倾秋,今年十六。”
“秋天的秋吗?好名字!用我们蒙语说秋天是娜木拉,我便叫你娜木拉吧。”
梅倾秋不过睹物思人,将荒草当作逼死她父亲的阿晏和皇帝,才耍了卫霆所创剑法发泄在这被人遗忘的地方。没成想闯入这样的不速之客。竟开始给她改名了。
“我认为……”
“现在可以跟我打一架了吧!”卡拉打断她,“我们都互通姓名了,是朋友了。”
“朋友为什么还要打架?”梅倾秋近乎妥协地问。
“因为这代表了赞赏!我认可你,渴望也得到你的认可,场上见分晓这是尊重。我们草原皆是如此,你们不是吗?”
“你说的是切磋。”
“切磋?你们的说法是点到为止?行!”
卡拉右手握紧绳柄,左手往后拉紧长鞭。梅倾秋左脚后迈,脚尖左旋九十度站稳。长鞭细而锋利,配以技巧足当利剑,轻一甩动割断大片杂草。
长鞭有一瞬在空中停滞,而后直奔梅倾秋来。剑柄深扎入土,她借力后翻躲过这一鞭,又拔起剑柄扔了出去,剑柄被鞭打落直立于草丛中。
梅倾秋不再只防不攻,她足下蹬起,飞到空中去抓长鞭,如攀高枝一般,够着了就踩着它愈上一层。
双足以风为垫,似踏在无形木桩上,扑腾一跃单脚踩在剑柄上。
卡拉双眼流露出不解与钦佩的惊叹。她驱长鞭自梅倾秋后方回甩!即将碰着马面裙的刹那,梅倾秋身体向上旋转,待鞭远去,空翻探手拔出剑柄。
往前搁在了卡拉肩膀上。
“失敬了,公主。”
卡拉意犹未尽,垂眸才发现梅倾秋的剑甚至没有出鞘,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打败了。
“娜木拉,你是英勇的阿图玛!”
梅倾秋反手持剑柄搭在身后,问其话何意?卡拉解释阿图玛在他们蒙洛古是用来形容女子的,意为芳草。
“你是我来大宜发掘的宝藏!”卡拉将长鞭卡在腰间,上前几步:“你的轻功剑法都与谁学的?我破不开你的剑法。”
“与我父亲学的。”
“那可是武官?皇帝设的晚宴你可会到?”
梅倾秋直言家父确为朝廷命官,但她不得同往皇宫。她道:“于大宜,家眷养于后院,忌抛头露面。二是皇帝设宴,宴的是要臣,而非其家。”
“抛头露面?”卡拉不接受这等说法,“你们大宜尽是男尊,我问你,若今日兵临城下,城中无男将应对,锐不可挡的你要不要上战场去?”
梅倾秋扬唇一笑,道:“便是花木兰,挽枪上马也非得男儿装不是?”
她飞身跃起,稳稳当当地坐上小白马,与卡拉道了句再会便拖拽缰绳驾马离去。卡拉连忙吹口哨叫来马,翻身上马追梅倾秋。
这条命可为家亡,是与族共荣辱。不为国存,是昏君剜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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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卡拉甩掉的两名侍卫是在宫门前找到她的。二人成了惊弓之鸟,见了公主连忙下马行礼并引咎自责,说是自己害得公主单鞭匹马地找回宫的路。
久未闻回音,抬首发现公主只忙着‘纠缠’一名女子。
卡拉左腿踢开马镫绕到右边下马,手上拽紧梅倾秋小白马的缰绳,也不顾其尚在马背上,就指示两名侍卫将两匹马拉去马厩。二人不敢不从,稀里糊涂地加入了劝梅倾秋下马的行列中。
梅倾秋不得已下了马,但坚持不过宫门。哪怕卡拉执意说是以她友人的身份。再者,宫门前的禁军也不会放行。
“今日设宴是为我蒙洛古此行接风洗尘,她作为我的客人,怎不能进?”卡拉嚷道,“那你去请示我阿布(父亲),让他来领我进门!”
“卡拉公主,我们也是奉……”
半个时辰前卡拉驾马追上梅倾秋,道自己不识回宫之路,拜托梅倾秋送她一程。心软的梅倾秋同意了,却没料到卡拉临时变卦,非说在蒙洛古是不能放任友人空手离去的。
现下梅倾秋的手就被卡拉牢牢擒住,她思忖脱身之法,侧目瞥见一抹熟悉身影。慌不择路地埋首于卡拉肩上。
身骑黑马的襄王穿了身黑蓝相间的圆领袍,底衫为蓝,外袍为黑,衣领与窄袖卷边绣有图腾。烈马亦经他训为温驹,四蹄缓缓踱行,好不优雅。
李秉昶远远眺望,先是认出宫门前与守卫攀谈的人乃蒙洛古公主,再是瞧见偎依其后的红衣女子。
他轻拉缰绳,双腿夹紧马身上前。争论不休的人停下来,同时回首朝他看来。
“襄王。”守卫朝他垂首行礼。
卡拉转过身面向他,终于找到个有话语权的人。她坚持她的想法:“襄王,还请你来评评理。”
李秉昶下马走近,向卡拉微微颔首,问发生了何事?
“我初到大宜,好不容易识得一知己,想邀她齐赴晚宴,当真此自由也不得有?”
卡拉说着拉起身边人的手,红衣女子垂袖抬眸,面蒙红纱,鼻梁往下朦胧不可辨。但那双盈盈善睐的眼睛已是将她出卖了。
他一眼便认出那双眼中的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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