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
八月的午后,天气闷热,虫鸣聒噪。
此刻,比这样的天气更加躁郁,憋闷,且还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是喻晓的心情。
烦。
很烦。
无法平静。
但是不远的小巷里,古柳树下的少年,不仅平静,他还漫不经心地看戏,火机在他手中玩出了花样,半晌后,便笑意冷淡地嗤了声。
喻晓躲在他前边的巷口处,因为心情很糟糕,又是大中午,根本就没发现巷口里边还站着个人在观察她。
女孩单薄清瘦,皮肤很不禁晒,从耳根到脖颈,很快就染上了一点血液的颜色。
她手中拿着黑色单反,靠着斑驳的墙壁,像个狗仔一样,戴着帽子和口罩,探头探脑地看着前面,蓦地,手中的相机就被她死命一捏,
动作简单粗暴。
她抬手将帽遮扯到脑后,又粗鲁地扯下口罩,面颊被一层又一层的热浪席卷着,那双眼睛,
满眼都是难以遏制地烦躁。
古柳为少年撑起一片阴凉。
他悠哉哉地倚着树干,修长干净的手指里拿着个金属质感的打火机,此刻,火机在他的手里是咔嗒一声,咔嗒一声,不轻不重地响着。
只是,唇角上扬,笑得也多了几分恶劣。
另一边,被喻晓偷拍的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巷口,却是也诧异怔愣了会儿,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而他旁边的女人说了些什么,没人能听清,只是见她也紧随其后地走了。
喻晓转回头来,视线又落在相机上。
她将里边的照片,来来回回放大缩小地翻看好几遍。
燥热的天气里,那一根根纤长绵细的手指,又生生地被她捏出了冷白色。
而相机的成像上则是,女人点起脚尖,吻上男人的侧脸,眼神黏/腻/浓/稠,也亲/昵/暧/昧。
喻晓脾气并不好,就差把相机砸了。
她见不得这个,恨不得自己眼瞎,瞬间就有种恶气上头的感觉。
她心里的火气更大,死死地盯着相机里的男人看。
姓名:商奈
年龄:37岁
职业:法医
关系:(抚养自己长大)比亲爹还要胜过亲爹的亲舅舅
相机被她捏得越发地紧,纤细的指尖又由白转红,此刻,她也恨不得把相机里的男人直接盯到原地消失。
怒气冲撞着头脑,眼眶也渐渐泛红,一想到舅妈和弟弟,她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弟弟不会再有一个完整的家,亲舅妈也有可能再也不是自己的亲舅妈……
可刚想到这里,心就开始死命地堵,再也不敢想下去。
喻晓身后。
宴楚突然蹇了下眉,视线微动地瞥向后边的巷口,本是勾着笑的嘴角也倏然僵住,眼底冷了。
但是也就几秒钟的功夫,他又神色如常,视线再次转向前边的小姑娘时,就又轻嗤地笑了起来。
那女孩开始踢着身边的小石子,一举一动都是颓丧丧的。
喻晓确实很颓。
明明有着滔天的怒火,却丁点火星子都发不出来。
所以憋的自己又气又闷又烦躁又颓废。
总之,现在的心情,就像是把她的心摆在燥热的火炉上,再像煎牛排那样两面煎烤。
最开始,还会不服气地迸溅出许多油星子,让烤它的人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但是烤着烤着,将身上那点格格不入的水星子都烤光时,它也发现,自己出锅了,除了颓丧,也焦躁不起来了。
虽然,自己不想弟弟也有一个破散的家,但是显然,已经成为了不可能。
喻晓安静地想。
如果,可以按照自己的性子来,她现在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再爽快地给商奈几巴掌,然后领着舅妈去民政局跟他离婚。
面对渣男,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必须是干净利落又果断。
只是此刻,她也果断不起来。
每当冲动的时候,都会想起叶洛微说过的话,舅妈的声音很温柔,还特别治愈。
她说:“我们晓晓啊,可不要跟你爸爸学,明明是个警察,却把自己混得一身匪气,可是你的妈妈她啊,不想让你这样的,所以你要记住哦,千万千万不要乱学,打架斗殴,更是不可以。”
所以,千万千万不要乱学,打架斗殴,更是不可以……这就像个紧箍咒一样。
的确,自己表里不一。
小的时候,骨子里的匪气就特别重,不是什么乖孩子。
但是舅妈温柔,对自己也向来包容,所以自己收敛,克制,更不想让舅妈觉得她的教育方式是失败的,更不想做一个让她失望的孩子,更何况,这也是自己妈妈的遗愿。
于是她开始装得有涵养,有礼貌,又因为模样长得乖,就也极易掩藏那原自骨子里的暴躁因子。
而舅舅和舅妈都是属于高知家庭,一个比一个的有理智会冷静。
他们是真的有素质,也是真的有涵养,遇到问题时,也没谁会用撒泼骂街扯衣服薅头发的方式来解决。
所以,
自己也不能用,因为她的手腕脚腕上,时时刻刻还都缠着一副这样无形的紧箍咒呢,这就很让人憋屈。
这一刻,
喻晓一边给自己顺着气,一边又抬起手粗暴地压下帽檐擦掉眼泪,将相机大咧咧地往肩头一跨,眼中含着喷火的光,但又很颓丧地靠倚着墙壁。
她在琢磨,要怎么有素质有教养的解决问题,然后,再怎样憋屈着给刚刚进到酒店里面的狗男人打个骚扰电话,还要态度良好地跟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讲那些回归家庭的狗屁臭道理。
喻晓心里:讲个屁的道理,出轨的渣男,就准备好了妻离子散鳏寡孤独去吧,脑子不清醒的人才会跟你讲道理……
她边想边骂着边拿出手机准备讲道理,一瞬间就觉,忽然有点凉快,自己好像站在了阴凉下。
她烦恹恹地抬头,向着身边看。
少年也靠着墙,就在她身边,说话时锁骨喉结明显,视线从她相机上收回来,相机上的画面,还停留在那张亲吻的照片上。
“你爸爸?”
他笑的礼貌又斯文,长得还干净好看,是舅舅舅妈眼中那种有素质,又有涵养的好孩子。
喻晓就又偏了下头,看向他身后的小巷。
小巷很短,烈日炎炎的午后,除了颗树影婆娑的古柳外,连个鸟儿的影子都没有。
喻晓就又移回视线,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
少年高瘦,骨架优越,满身贵气,冷白色皮肤比女生的皮肤保养得还要好,穿戴也很讲究,阳光从他的眉骨间扫过又洒落在肩上时,为他本身并不怎么柔和的气质还平添了几分温柔。
看起来,确实是像个教养极佳的好人。
有那么一瞬间,喻晓还觉得,这么不起眼的老巷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肤白貌美的少年?
是不是从哪里穿越过来的?
她又一眼看到了古柳……
该不会是柳树成精了吧?
她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人。
阳光直地照在他的耳骨钉上,碎钻上闪着细光,喻晓就又被猝不及防地被晃了下眼,余光瞥过时,那双桃花的眸子轻低,又漾起了不失礼貌地笑。
这一身青松明月的气质,又像极了古代文人墨客家的矜贵小公子。
可矜贵小公子的礼貌也没维持几秒,在喻晓愣神儿的功夫,他就伸手拿过相机,还已经翻看起来。
喻晓也没愣神多久,眉头明显地一皱,果断抢回来,又睨了他一眼,声音很好听,但语气不友好。
“他要是我爸,现在我就敢上去一顿大嘴巴子抽死他。”
宴楚的眉头微挑了下,掠过那细得要命的手腕,声音很轻地一笑,“你打得过?”
话音刚刚落下,他就看见眼前的女孩,目光凉凉地瞪着自己。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许下一秒,那个能够抽死人的大嘴巴子就能落在他的脸上。
他视线转开,嘴角边不失礼貌地笑仍在,昧着良心说:“嗯,你这个,眼神杀很厉害,一定能打得过。”
几秒过后,预想的巴掌没落下来,却听见声狐疑,言语还是很不客气。
“你谁啊?”
“这么好奇干嘛?”
“跟你有关系吗?”
“还是那个女的是你妈?”
“……”
这语气,像是吃了炮仗似的,火药味儿很足,宴楚转回头来和她对视,片刻后,笑容一点点收敛,他认认真真道:“我小姨。”
瞬间沉默。
两人相视几秒后,喻晓平静的表情就变了,眼睛里都是刀光剑影,牙齿都咬出了响声。
“小姨?”
“你小姨?”
她将相机斜跨起来,整个人都离开了墙面,就准备和那个家教很次的狐狸精的亲人先干一架的时候,耳边就又响起舅妈温柔又严肃的声音:宝贝,冷静点哦,你要学会换个方式解决问题。
换个方式,解决问题……
是指不能太匪气,更不能说动手就动手。
这个紧箍咒虽然不及唐僧送给孙悟空的厉害,但是治她好用。
可宝贝现在有点冷静不了了呢。
喻晓正准备挥出去的拳头,就这样难耐地收在腰间,攥得越来越紧,却也只是干攥着,又气得咬了咬牙,瞪着对面的人。
宴楚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只是想找个人帮点小忙而已,但是眼前的人,好像并不合适。
他准备道歉走人,并且告诉她,不应该跟你开这样的玩笑时,却又发现,即将暴躁的小姑娘一点一点地蔫了下去,然后,又半分钟过去,她眉头皱皱着,粉嫩嫩的嘴角一动一动的,憋憋屈屈问他,“丢人不?”
“你觉得,你小姨的行为,让你丢人不?”
宴楚的眉梢就又轻微地挑了下,被她的前后反应逗笑。
他放松地靠着墙壁,见她不准备打人了,不仅放弃了道歉的想法,语气里还带着一点犯愁,“当然啊,我都觉得无地自容。”
喻晓打量着他。
之前大概是有柳树精的光环加身,看他像个好人,现在不觉得了。
他态度有些拽,还有些吊儿郎当,但总体还算严肃。
于是想了想又问:“那你,也是为了你的小姨夫来跟踪的吗?”
小姨夫?
宴楚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后,就认定自己真的有一个被绿了的小姨夫。
他缓缓点头,还严肃认真,“嗯,小姨夫对我很好,可我小姨却做出了对不起他的事,这让我很难过。”
两个人又相顾无言了会儿。
宴楚原以为她是在分辨自己是真难过还是假难过的时候,就看见她突然恍然大悟地不知道脑补出什么,眼底放光地看着他。
“这么说,我们是盟友啊!”
“我也见不得舅妈受委屈。”
宴楚:“?”
这就是所谓的,歪打正着?
他:“嗯,是,盟友。”
他音色如常,眼底又漾起一点浅淡淡地笑,再一次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可真是好骗呢。
如果自己真是个骗子,那估计,再多聊几句,就可以把她给拐走了。
喻晓转身又靠在了墙壁上,自从发现舅舅出轨的这段时间里,可是把她憋闷坏了,遇见这种事,她无人倾诉,但是此刻,终于找到了同道中人,她又偏过头,迫不及待问:“你发现多久了?告诉你的小姨夫没?”
宴楚也偏过了头,只是看向了巷口的另一侧。
午后的阳光,本应拉出一个长长的人影,但是那人很善于隐藏,影子短短地露出一点,不细看,还以为是墙下的暗影。
他收回视线,头就轻轻地向着喻晓的方向靠了下,像是说着悄悄话的样子说:“刚刚发现,还没来得急多想。”
喻晓细一琢磨,这话没毛病。
她刚发现时,也是大脑空白,哪怕现在,都是白的。
于是难兄难弟地开口,“我也是从你这个阶段过来的,用不用我帮你理一理这其中的关系?但是不管怎么理,也理不清,都是挺烦的。”
宴楚想的可不是这些,但是他认为,这个提议确实不错。
他像是若一沉思,有点勉为其难地开口,“如果你是那个男人的亲人,其实吧,我也有秘密想要跟你分享,但是我需要靠近一点说,介意吗?”
不问还好,问完喻晓下意识避开,身体力行的证明着介意,而且还是很介意,还特别警惕地看着他问:“你有女朋友吗?”
宴楚:“………………?!”
他又站得规矩,跟她保持好礼貌的距离,斯斯文文的样子,“为什么这样问?”
喻晓公事公办,义正言辞,“若是有女朋友,又在这种场合下,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靠得太近,你不觉得,那样的距离,看起来既暧/昧又很膈应人吗?”
宴楚的眼眶就窄了下,差点忘了,她为什么躲在这里。
但是,他低头看看自己,然后抬眸看看喻晓,“很膈应人”这几个字,又在脑子里洋洋洒洒地逛了一圈后,确认,没被除了她以外的人评价过后,他咬了下唇角,笑笑,语气压低,“没有,没有女朋友。”
喻晓就又看了看他的脸。
这种事吧,他说有没有的,可不能全信,得靠自己分析。
就他的那张脸,带着涵养笑起来的时候很温和,但是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就痞帅痞帅的,比如现在,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鸟。
这样的人说自己没有女朋友,不论是客观上还是从理论上讲,都有点难以置信。
她更是将“不信任”几个字写在脸上,断句都断得明显,“没有,吗?”
宴楚被这个断句,和她眼角微凝的小动作逗得一笑,“怎么,看着像有?”
喻晓心道:看着,那可就不像是只有一个的样子了。就这造了孽的颜值,前仆后继的不得一大堆啊。
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若不是他自己觉得处对象处腻了的话,可能都闲不着。
于是点点头。
宴楚无语半晌后,啧了声,“还需要我自证清白是吗?”
那倒也不必。
喻晓觉得,不管你一年是三百六十五个还是七百三十二个女朋友,跟自己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她说:“这里也没别人,你直接说不好吗,干嘛非要凑近?”
宴楚的眼底就一深,眼眶窄了窄,靠着墙,修长冷白的指骨摩挲了下耳钉,要笑不笑地偏开头,无所谓道:“秘密这个东西,它吧,就只能小声说,不听就算了,你不怕隔墙有耳,但是我怕啊。”
喻晓纠结地看了他一会儿,问:“关于什么的?”
宴楚低眸瞥向她的相机,言语简单,“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
这一句话,瞬间就炸精神了喻晓的某根神经。
她果断地站回原来的位置,“你靠过来。”
而后又像个老干部似的,义正言辞地提醒道:“那也要保持距离,注意影响。”
宴楚本是偏着头,闻声,笑意在眼底漾开,身子微侧,缓缓倾身,靠近她耳边,嗓音又低了几分,礼貌地问:“这样,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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