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片云悄无声息地划过了那座被小山包围的小县城。
林漾的眼皮沉重，眼前的景象模糊了片刻。她被大巴的颠簸摇醒，整个人有些迷糊地回过神来。嘴里干涩，舌头像是被黏住了，她忍不住咂吧咂吧口干的嘴，突然觉得这空气也比城市里的干燥少了几分压迫感。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拿起已经凉透的蒸汽眼罩，顺手摘下扔到旁边，眼罩上的温热早已消失，脸上却还是有些残留的温热感。
她疲惫地眨了眨眼，看了看周围。
车厢里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前排的中年男人显然比她还要困倦，手指不停地敲着手机屏幕，而隔壁一排的妈妈，正在哄自己怀中不安分的宝宝。
林漾抬头看看窗外，然后又低下头，好像她与这个小县城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玻璃。她嘴里轻轻嘟囔了一句：“都快到了吧，真够慢的。”
她抬头检查了下自己的行李，却发现自己雪白的行李箱在蛇皮袋和碎花布之间显得格外的突兀，像是一个异乡人，身旁没有一个亲人。
又在颠簸的土路上开了四十多分钟，大巴终于在一个急刹车后停了下来，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林漾有些不自然地伸了伸胳膊，肩膀的疲劳感蔓延开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的不安和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她回来了，原因简单——母亲的病情加重了，亲戚们说阿尔兹海默症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开始”道德绑架”她，说她不孝顺，没点爱心，其实就是想让她回来帮忙搞点县城里犄角旮旯的小事。
实际上他们没几个靠谱的货，帮没帮上一点忙，倒是先嫌麻烦找上门来嘀咕一通：什么“赶紧找个护工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病多难伺候”“要不送去疗养院看看？”
说得比谁都轻松，却没一个真想伸手管的。林漾想到这些，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心底却像压了块石头似的难受。
护工？疗养院？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可真要落实，哪一样不是要花大价钱的？她的积蓄本就不多，而母亲的退休金还得扣着给家里房贷补窟窿。再加上，疗养院那种地方，母亲性子倔，真送进去，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
“都说血浓于水，可真到了事儿上，才知道水比血轻多了。”她低声自嘲了一句，拖着行李箱走出了车站。
县城天边的太阳往天边落下，暮色像一层薄纱，悄悄笼罩了小街小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柴火味，夹杂着某家小店里油烟的香气，熟悉得让人发闷。
她沿着破旧的水泥路往家走，轮子压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发出不算悦耳的咯吱声。路边的小摊还没收摊，几位老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晒着最后的余晖，手里捧着瓷碗，喝一口热茶，再慢悠悠地谈着县里的琐事。
听见林漾行李箱的声音，他们抬头望了一眼，目光中带着打量的陌生和几分熟悉，像在努力从她身上辨认出点什么。
“回来了？”一个大爷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林家的姑娘吧？几年没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林漾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抹笑：“是啊，刚回来。”
老人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笑道：“你这孩子长开了，模样比小时候秀气多了。气质也不一样了，瞧着像在大地方待过的，干干净净，带点城里人的精气神。”他说完，乐了几声，不知道是又想起了什么。
老人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低头继续搅动着手里的茶水。林漾拉着箱子继续往前走，背后却传来几句隐约的交谈声，听不清楚内容，但总带着几分老旧社区特有的好奇和碎语。
林漾拐过最后一个巷口，眼前是一家小卖部。店面不大，门口摆着几个灰扑扑的货架，上面堆满了各种零碎的小东西——塑料桶、拖鞋、肥皂，甚至还有几个积了灰的风筒。玻璃柜台后是几排排列得有些凌乱的零食袋和饮料瓶，像是随意堆叠的拼图。
“还开着啊……”林漾低声嘀咕了一句，视线落在贴在门上的“营业时间”标牌上。那块牌子已经褪色，数字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小时候她经常从这里拿零食，那时柜台后坐着的总是母亲，眼神锐利，嘴角紧抿，算账的时候利索得像台机器。
不过座位上的人早已留在了当年，不复存在了。
她抬眼看了看小卖部后面的一扇铁门，那是通往家里的后院，门上的油漆斑驳，锁头有些生锈。她记得小时候，这扇门总是紧闭，母亲不喜欢别人随意进出家里。
可现在，那扇门虚掩着，门框上还挂着几片蜘蛛网，风一吹，轻轻摇晃着，像是在向她招手。
林漾拖着箱子，绕过小卖部，走到铁门前。她推开门，里面是一条短短的小路，两边堆满了杂物，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头顶晾着几根衣绳，上面挂着几件颜色黯淡的旧衣服，随风轻轻摇摆。
空气中有种湿漉漉的味道，混合着老屋特有的霉味，让她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提起箱子，走了进去。
前面的屋门开着，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弯着腰，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仿佛在打量什么。听见她的脚步声，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有些苍老的脸——是林漾的母亲。
“漾漾？”母亲眯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和迟疑。
林漾停下脚步，鼻子忽然一酸，声音却依然平静：“是我，妈。”
母亲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指了指柜台旁那个蒙着一层灰的塑料抽奖盒，嘴里含糊地说道：“漾漾，去，抽个奖……小时候，你都没抽过……今天抽一个，抽个好的……”
林漾顺着母亲的指向望过去，看到那个抽奖盒愣了一下。盒子上还贴着褪色的卡通贴纸，角落都翘了起来。她记得那个盒子，小时候店里总有小孩抽奖，抽中棒棒糖、卡片或是小玩具，但她从来没碰过一次。
“妈，这不是小孩子玩的？”林漾有些无奈，笑着摇头。
母亲却固执地挥挥手，语气含混又认真：“你小时候…我不让你抽，说耽误学习…现在可以了，抽一个…抽个好的…”
林漾心里一震，眼睛有些发涩。小时候，每次她站在柜台边，看着其他孩子兴高采烈地转动那个盒子，总是忍不住心生羡慕。但母亲总会瞪她一眼，严厉地说：“这些东西没用！你要是有空，不如背几道题！”
她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母亲的手：“妈，都这么大人了，抽这个干嘛呀。”
母亲却像没听到一样，拉着她的手，嘴里絮絮叨叨：“抽一个，抽一个…小时候没抽过，现在补回来…好东西，得抽到好东西…”
林漾终究没再拒绝，伸手转动抽奖盒，随便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再来一次”。
“妈，看吧，就抽到这个。”林漾举起纸条，语气带点无奈。
母亲盯着纸条看了半天，嘴里嘟囔：“再来一次…嗯，再抽一个好的、好的…”她推着林漾的手，又催她去抽。
林漾忍不住笑了，手又伸进盒子，抽了一张新的。这一次，纸条上写着“娃娃一个”。
“这回行了吧？”她晃了晃纸条。
母亲看了看，乐呵呵地笑了，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娃娃…你等等…你等等”
她急匆匆地拉着林漾的手，向小卖部的方向走去，步伐有些凌乱，却又充满了急切的兴奋感。
母亲的笑容变得那么灿烂，无论她的语气多么不合时宜，仍然让人感受到那份迫切的热情。
林漾推开小卖部的门，门铃叮铃一响，随即又陷入了沉默。
小卖部的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纸箱味，墙角堆着一些未拆封的货物，柜台后则有着一排杂乱无章的商品。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店内似乎没有人，只有橱窗里挂着几张泛黄的广告海报，但是却又很整洁。
母亲走得慢了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她拉着林漾走到靠窗的角落，指了指那张小椅子：“你坐一会儿，等一等。”
林漾愣了愣，虽然她有些不明白母亲的意图，但还是顺从地坐在了那把靠窗的小椅子上。窗外是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几只麻雀飞过，空气里还有淡淡的油烟味。
没过很久，只听着有人走进来，还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林漾当时听到没什么反应，三秒后差点从原地蹦了起来。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出狗血家庭伦理剧里，连剧情发展都来不及预料。她嘴巴微微张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只能呆呆地看着母亲。
林漾还没完全消化掉刚才那声“妈”，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女孩慢吞吞地走了进来，穿着一身普通的校服，洗得干净却有些褪色，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女孩个头不高，脸上白白净净的，像是初冬刚落的薄雪，眉眼却生得精致，一双眼睛乌亮亮的，像是小溪里头的石子，湿润而透亮。
她手里拎着两个鼓鼓的塑料袋，袋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女孩显得有些拘谨，脚步迟疑，像一只刚踏入人间的小鹿，带着些许不安的紧张感。
她在门口站定，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妈，我搬货回来了。”
林漾愣住了，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下。那声“妈”如一道惊雷，炸得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满脸错愕地回头看向母亲。可母亲依旧一脸淡定，带着那种安然的笑意，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意外。
“妈？”林漾试探着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隐约的颤抖和难以掩饰的震惊。
母亲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像个孩子一样乐呵呵地拉着那个女孩，语气里满是骄傲和喜悦：“漾漾，看，这是给你的娃娃！”
林漾呆住了，觉得自己的思绪像被狠狠按了暂停键。她看着母亲，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孩，觉得事情荒唐得像个笑话。
“什么娃娃？”林漾哑声问道，语气里带着点哭笑不得的味道。
女孩显然也听出了端倪，低着头，轻声解释：“我……我叫苏小悠，是苏阿姨收养过来的。”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惹事似的，语速慢得带点拖音，听起来还带着浓浓的小地方口音。
林漾刚想问点什么，母亲却打断了她，拍拍她的肩膀，像是小时候她没听话时那样说：“坐着，乖，等一等。娃娃给你留着的！”那语调还真是熟悉得让人无语。
林漾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坐回椅子上，抬头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眼前这小卖部在暮色里显得格外陈旧。屋里的气氛静得很，只有不远处电风扇慢吞吞地转着，发出一点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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