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晚上的事,你记得吧?”一大早,杨无复便和未琛明谈了起来,“就咱三个去吧。”
“我知道。”未琛明点头,看了一眼最后一个虾饺,遂将筷子转移方向,夹起一块枣糕递给孟鸷。
最后一个虾饺被杨无复夹了起来,他的眼镜在他最后吞下饺子时滑动下来,所幸没掉。
“我不跟你们一起么?”孟鸷着急问。
杨无复有些诧异,“你一个小孩,跟着我们干什么?”
“姐夫,我都十八了,要是在家就该订婚了好吗!”孟鸷忍不住道。
“小孩想去见世面呢?带他一块儿吧。”都晏插嘴,趁机摸了一把孟鸷的头。
“干什么?别瞎摸,长不高全怪你。”未琛明瞪了都晏一眼。
都晏下意识缩手,嘴里小声嘟囔:现在不挺高的?还要多高?
“小孟要去,不得穿的规整点?你这一身穿了好久吧?又淋了两次雨。”都晏笑着准备贴身过去,“我那儿有些衬你的衣服,交给我,一准把你打扮成时尚前沿的人!”
没等都晏真的靠近,未琛明一把将他推开,眼神里写满“无语”和“滚蛋”:“交给你,人就没正形了!小孟穿我的,我那儿还有好几件衬衣。”
“你那衬衣多显老呢?你……哎!”
……
“小孟这一身……啧啧啧。”宋华蓁站在二楼栏杆朝楼下望,她身侧站着穆林。
“他这一身,倒是从未见过。”穆林也忍不住感叹,“从前穿的像不务正业的学生,后来像地痞小流氓,再后来总算有个正形正常起来,现在倒像是个良人了。”
白衬为底,灰色龙纹印在侧袖,胸前是暗黄色格子领带,既不喧宾夺主,也不卑微暗沉,下身则搭配卡其色短裤。
“今日未琛明着深色短衬,这俩人倒有些相配了。”宋华蓁补充道。
穆林眼里含笑,眼神始终追随着孟鸷:“真好啊。”
“走吧,我们也去收拾收拾,去街上看看那些个有意思的招牌广告,再去买来杂志新刊。”宋华蓁拍了拍穆林的手,道。
……
……
“入秋,夜里白天温差大,总下雨。”未琛明打着伞,朝院里喊人。他手里拿着很多礼盒。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晚上才能回来。”孟鸷赶忙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今天院里就我一人,你们前脚刚走,晏哥和杨哥也出了门。”
“我晓得。”未琛明收伞,立在屋檐下,回头道,“你晚饭吃了吗?”
“我见厨房有些菜食,自己做着吃了。你吃了吗?”
“在周哥那儿吃了点。”未琛明进屋,热气扑面而来,他难得慵懒地躺在摇椅上,一点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们去越秀了,说是下午有什么展,今晚就在那边住下了。”
“越秀区?好远的吧?”
“还好。”未琛明抽走不知谁搭在皮椅上的长垫子,这个垫子正好能罩住他全身,“他们一对一对的,我跟着做什么——你现在想去的么?”
“外边还下着大雨呢。”孟鸷摇头,“我想在家里睡觉。”
“前几年广州天气异常,秋天少雨,气候干。”未琛明就这么躺着,他用垫子遮住自己,把头埋了进去,“今年雨多,暴雨也多。”
“雨多不是好事吗?”孟鸷去泡热茶,问。
“……怕有台风呀。”未琛明昏昏欲睡,半天才抛出这么几句话,“孟小鸟,你一会儿去门口看看,看看外边有什么没,人啊小猫小狗啊。”
“看完了,然后做什么?”孟鸷推了对方一把,“哎,不要在这里睡的呀?夜里凉,你起来,去楼上。”
窸窸窣窣,未琛明在垫子里翻了个身,“你记得把他们接回来”,说罢继续埋头大睡。
“我妈见了肯定要说,得亏你不是我妈的儿子。”孟鸷心想。
他试了试抬未琛明起来,又怕打扰到对方,于是将四方门窗关牢,又从楼上抽下来被褥给对方搭上。
“脸这么红。”孟鸷盯着未琛明,忽然心中警钟大作。他试了一下对方额头温度,果然烫手。
“未琛明,你醒醒,哪里有药?”霎时,孟鸷顾不上别的,立刻摇晃起了未琛明,怎奈对方丝毫不受影响,酣睡如初。
孟鸷想去翻找,又觉得不合适,遂想起自己带了一些药,里面有治发热的。
“这是把自己累着了,又吹了凉风。”孟鸷下结论道,他接好热水,捧在未琛明身前,“你醒醒,张张嘴好不好?”
未琛明迷糊之间听话地张开嘴,方便孟鸷把药塞了进去。
“你在这儿睡肯定不行。”孟鸷用薄垫子把这人裹严,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泥鳅一样,不是已经二十多岁了么?”
费劲把人背上身,好不容易上楼,再把泥鳅扔床上。
未琛明看着不算轻,毕竟比孟鸷高出半头,但背起来却感觉还好,没有孟鸷想象中的那么重。
“这是烧到多少度了?别傻了呀。”孟鸷小声道,眼神始终没离开未琛明,“你们还说我是小孩,那你现在这样算什么?”
“头疼,祖宗,别骂我了。”未琛明似笑非笑,半闭着眼道。
“你醒着呢?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也以为睡着了,被你吵醒的。”未琛明噙着笑,咳嗽几声继续说,“谢谢你啊。”
“吵醒你了还谢我呢?”
“以前病了睡一觉就没事了,谁管呢?”
“那你睡吧,我要走了。”
“灯不要关了。”未琛明睁开眼睛,忽地拽住孟鸷的胳膊。
病了的人也有这么大力气么?孟鸷心想。
“关灯睡的快。”孟鸷笑了,“你怕黑么?”
“不是,只是……哎呀,你去吧,不用管我的。”
“你有事就喊我,我耳朵好,睡觉浅,听得见。”孟鸷留下一句话,离开了房间。
未琛明躺在床上,身旁堆放着尚有余温的垫子。他抬头望着天花板,一字不发。
这样空荡的房间,他一个人待过多少次呢?这会儿又在矫情什么呢?他不知道,也不愿意承认。
“哎——我给你倒了热水,就放这里啦,你好一点起来喝了,还要的话就喊我。”孟鸷敲敲门,再次推门而入,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你往里面睡睡,我怕你把它碰洒了。”
“我睡相好,洒不了。”未琛明为自己辩解。
“你睡着了知道啥。这是以防万一。”孟鸷道,“你睡吧,这下我真走了。”
门被扣上,孟鸷熄灭厅里所有的灯。
他站在二楼围栏往下看,透过玻璃能看到房外院里的景象。这个院子很大,比他家里的要大很多,也空很多。他家有只被栓起来的黑狗,这里没有,树上挂着鸟笼,里面养着绿翅膀的鸟,这里也没有。这里有雨和数不清的植株,还有院门外微弱的灯火。
忽然他意识到门里那个躺着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主动让这么多人住在这里,为什么把钥匙放在院门外花坛底下,为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这里当自家看待。
孟鸷没有回房,一字不发地下楼,举着伞站在大院门口看雨。
无尽的雨。回头看,院里房屋上的玻璃窗挂着细密的雨线,院外不远处有香烟的霓虹广告,灯影朦胧。雨愈发大了,一把伞已无法阻止它四散的路线,它好像一口巨幕瀑布倾斜在人间,什么虫声,什么蛙鸣,恍恍惚惚什么也听不到,四处没有人,甚至没有其他活物。
这是他少见的雨,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雾里。这场雨不知会持续多久,不知会压碎多少脆弱的枝桠,又会滋生多少新生。他想到了一个词,“蛮荒”,此时此地,恰如一片无法令人忘怀的,恣意妄为的野蛮荒原。
孟鸷脸颊冷涔,抹了一把,上面全是凉的水。
……
已过了三更,不知哪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呓语。
孟鸷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屋里的窗户没关,风往屋里灌,自己却也没感到冷。
他仔细听,窗子开着,雨却停了,没等他怀疑雨停得过早,声音再度响起——是从隔壁传进来的。
孟鸷溜出去,悄悄打开未琛明的屋门。幸好没锁门,灯已经关了。未琛明嘴里嘟嘟囔囔,实在听不清,只见额头冒汗,脸色难看。
孟鸷用手再试一下温度,不那么烫了,那就是睡着了说胡话呢。
“未琛明,你是不是做噩梦呢?”孟鸷拍了拍未琛明的脸,“未琛明,你醒醒,再不醒我要摇你了。”
及其配合地,未琛明睁开了眼,紧接着,热泪从他眼角滑了下来。
“你……呃。”孟鸷手足无措,蹲在床边不敢再说一个字。
未琛明抹掉眼泪,笑着道:“做梦呢,没吓着你吧?真对不起啊,一关灯就经常这样。”
“没,担心你,过来看看。你梦见什么了?”
“我妈,后天是她忌日。”未琛明道,“我梦见我和她上了火车,但我小,没买票,检票的把我丢了下去。我就在那后边追,摔了一跤,膝盖上全是血。”
“你想你妈了,她也在天上想你。”
未琛明沉默下来,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可孟鸷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想说的话,而是另一句:“后天礼拜六,我得去个地方。”
孟鸷本想去找个短工干,这么一天天的赖在家里,腿脚都不利索了。听未琛明这么说,看来是极重要的,不过事到如今,他已约莫猜出了这件事。
可他依旧问,像是下意识地:“做什么?”
“去看看我妈。”未琛明回得也干脆。
……
未琛明有个秘密,平时不怎么做梦,生病时尤其喜欢,还会说梦话,开着灯睡会好一点。这个秘密原先只有两个人知道,他爸妈,现在又多了一个。
他其实还是有些怕黑的,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寂静难耐的感觉。每当躺在床上,窗户紧闭,屋里屋外没有一丝声音,他的脑海总会异常活跃,浮想联翩。而他好像有什么怪癖,总会联想到许多或是恐怖或是悲惨的画面,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此刻在做梦,而若想要改变梦境内容也并非完全不行,只是要他一直保持坚定的意识,这样真的很累。
他试过几次,试完醒来,确实做到了控制梦,但也精疲力竭。
他讨厌这种精神上累到脱力的感觉,于是后来索性不管了,但又不能任由那些联想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于是只好开灯睡觉,即使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也好。
隔着一面墙,两个人的时光。窗外是风声,天上是铺开的星子,窗里开着暖灯。没有人讲话,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孟鸷再也睡不着了,他把窗户关好后就侧躺在床上,用手指在墙上画画,尽管除了影子什么也没留下。
未琛明倒也完全醒了,他坐在床头看书,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床头的热水早凉了,他当初只喝了一口,此时倒有些口干难耐。
两颗心脏在今夜再次相近一点,两个纯粹的灵魂相依而不自知。
未琛明合上书,冥想了老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他只觉得这种感觉奇怪又难以言说。
浩荡的夜,是什么在蠢蠢欲动?朦胧的院落,是什么在繁茂增生?
未琛明回想着孟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想到母亲临走前也曾在病床上对他说:“……我这下真的要走了。”
如今的他绝想不到,下次再听到相似的话便又是一次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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