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一趟并不顺利,每个人都不容易,尤其是穆林。
夜里,三人匆忙到了这边,街边街角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他们来不及也没办法看广州全貌如何,时间严厉要求他们赶紧找地方洗澡睡觉,冲走一身的疲惫。
这个点,宾馆满员,连走五六家都是这样。穆林坐在“幸福美满”宾馆外的大台阶上休息,即使是晚上,这里也像人间蒸房般热浪滚烫,汗水如注地淌落她的后颈。
原本这边是比较安静的,忽而南边传来杂声,像是人在讲话。孟鸷看了半天没看清人脸,只能看到几个背影。那些人里有几个背着大包小包,他们找了一片地,就着一边的墙脚架起睡床,床和地面几乎相贴,东西就放在手下,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他们。
这算是不错的,剩下的大多数人则枕着花花绿绿的麻袋躺地上睡。不必看清也可以知道这群人的头发有多长,脸上污垢有多少。即便如此孟鸷也隐约听到那边有人在大笑,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姐夫,咱跟他们一块儿吗?”
孟鸷站在台阶前边垫脚,不小心吓跑了几只蚂蚁,他看了它们一眼,随即收回眼神。
“我给我朋友通个电话。”杨无复拨开中分发型,他的头发上全是汗水。
杨无复虽是孟鸷姐夫,性子也比较沉稳,但实际上他也才二十三岁,脸上还透着少许年轻不成熟的气候。
“姐夫,你去哪儿打?”孟鸷见杨无复放下东西,只身迈腿要走,赶忙喊住即将远行的他。
杨无复抬了抬手,指着西边的黑暗,道:“我记得那头有个新修的电话亭,我去去就回。”
“哎——姐夫!我给你借个灯!你等……”
孟鸷飞跑进宾馆,卖了几个甜笑才从前台借来一盏煤油灯,可等他再出来迈过台阶,杨无复已消失在黑暗中了。
他挑灯站在夜色里等离人归,一言不发。在一旁坐的穆林睡着了,鼻腔里隐约冒出一丁点鼾声,这几天的路程实在让她累过了头。遥远的南边是熟睡打呼的中年男人,还有躺在摇椅上翻来覆去的身影,偶尔的烈风吹过没扎紧的睡床,传来摇摇晃晃的吱呀与呢喃声。
周遭静得出奇,远处传来火车鸣笛声,这让孟鸷好像回到了了那座令自己魂牵梦绕的县城,自己似乎从未走远。
之后是谁家的狗被吵醒,吠叫传遍整座小城,紧接着就是人的谩骂声,此起彼伏。
寂静又吵闹,这是一座多么矛盾的城市。
杨无复珊珊归来,他一路小跑,密汗直接濡湿了他的后背,白衬已透出了皮肤的颜色,像被水冲过一般。
“等着吧,有人来接。”杨无复坐在穆林身边,他点上一支烟,皱眉长呼一口气,这声长叹像是要随烟雾升空,将这么多天所有的劳累全部述诸于口。
孟鸷在心里纠结半天,他不敢问,又实在好奇,等了很久也没人来,他忍受不住终于问了起来:“……谁来接?这个点都能来接,他跟姐夫你关系一定很好吧!”
“以前是高中同学,关系还行。”杨无复捏灭烟头,放在脚底踩碎,将剩下的烟头用纸包起来丢进袋子。
“他叫什么?男的女的?我一会儿叫他什么?”孟鸷忽然紧张。
杨无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突然紧张什么?他们俩人都是男的,一个叫未陬,小名未琛明,还有一个叫都晏。都晏谈了女友,广州的,比他小一岁,不知道今天她来不来。她和你姐姐差不多大,叫宋华蓁,我们都叫她宋姐或者真真姐,她来的话你也这么叫。其他的喊名字就行。”
“为什么叫‘宋姐’?她不是比你们都小么?”
“等你见了就知道了。”杨无复没详说,但孟鸷隐隐预料到什么了。
车轮声惊醒路边睡着却仍饿着的小孩,他开始哇哇大哭,声音震耳欲聋,一对男女被吵醒,手忙脚乱地给他喂奶。
车轮没往前多行几步,一个年轻姑娘从车上下来,她头上戴着镶蕾丝边的小帽,几捋烫过的发丝悬在耳侧,其他头发高高悬在后脑,耳垂上挂着的银色坠子在风里晃动,上下珠子碰撞摩擦,传来清脆的响声。
“大哥大姐,不好意思哈,你们是中原那边的人吧?”姑娘走近,小声对那对男女说。
“山东!”孩子父亲抽了根烟,面色不太好看地回道。
“我们是河南的。都说晋冀鲁豫一家亲,那我们也算半个老乡。老乡,这是我们新买的吃食,您给小孩留着吃,就当我们给你们赔不是。”说罢,姑娘从里面掰了一块放嘴里,又从车上抱出一件红色波点长裙,“这是我前天买的,当下新款,还没穿过,给姨穿,当我给姨道个歉。”
孩子父亲狐疑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车,“你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晚不回家?”
孩子父亲不知道如何称呼面前的姑娘,认为她可能是哪个富家小姐。他觉得姑娘做的太过,不肯收这些东西。
“我跟朋友来这边做事,这会儿来这边儿接人。”
“哎——”孩子母亲好不容易哄睡了孩子,她瞪了男人一眼,替他接了东西,“谢谢姑娘啊,你看你这也太客气了,真不是什么大事儿,谢谢你啊……”
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往往可以有很多话讲,这个道理亘古不变。姑娘亲切地笑着,夜色里的她光鲜亮丽,温和可亲,她又问了诸如“孩子今年多大了”“大哥大姐怎么来的广州”这类家常问题。
“姑娘,你真是心善。你叫什么名啊?”大姐张望着姑娘身后的车,问。
“我叫宋华蓁,下次见您叫我小蓁就好。”宋华蓁拨了几下额头被风吹乱的刘海,莞尔道,“那我们先走啦姐,回头我来找你去玩。”
“哎!”
宋华蓁上了副驾打了个哈欠,她收起刚刚的满脸笑容,现在只剩下疲惫和困倦。
“还没到?困死我了。”宋华蓁将腿翘在中控挡风玻璃前,与刚刚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把腿放下来?挡着我视野了。你说你一小姑娘坐没坐相,你爸看见又该说了。”驾驶位上的年轻男人嗔怪道。
“她爸都管不住她,你还想劝得动她?”追寻声音的源头,原来后座还坐着一个男人。
后座的男人扶额沉吟,他好像不太舒服,不客气地道:“都晏,下回换我来开,你这车开的真没水平。”
“靠!未琛明,你说话敢不敢再直一点儿?是你先说头疼我才来开的好吗?”都晏愤愤不平地喊冤,他歪头看向宋华蓁,希望能从对方那里寻求一点安慰。
“你可别叫我这个名儿,听着吓人。”未陬故作恶心,道。
“琛明”是未陬的小名,只有亲近之人才这么叫。
宋华蓁也没理都晏。
“又是哪个傻子想试试我的新车?”未陬淡淡开口,言语平和,说的话却与他的气质毫不相干,“这傻子缠了我多少天?傻子是谁我不说。”
嘴下败仗是都晏的常事,他恨透了未陬用最平稳的声线说出最刺人的话,他觉得这样很酷,之前还想跟对方学习学习。
——
十六岁。
“就你?还想学?下辈子再修炼吧。”未陬挑眉,道。
“……”都晏很想捶死他的同窗,“未陬,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表情能迷死一堆小姑娘,但你这个话说的让我想把你送上太阳。”
——
“死性不改,早晚吃亏。”都晏嘟囔着道,“也不知道将来谁能降得住你。”
转头再看宋华蓁,她正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姑奶奶别捂了,笑声已经漏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晏!”宋华蓁索性不装了,她拍腿大笑,“你是怎么缠着未陬的,快跟我说说你当时的傻样儿!”
“开车呢开车呢,叫我一个人静静,我怎么会认识你们这些损友。”
未陬适时转移了话题,换了个都晏很感兴趣的,“宋姐,你刚怎么说自己是河南的?”
宋华蓁摘下蕾丝帽放在膝上,声音轻佻地说:“满足一下某小孩的期望。”
……
车轮声越来越近,南面不远处有了亮光。
“姐夫,那边是不是来人了?”孟鸷眼尖,他立刻站起来伸头眺望。
“看着像。”杨无复也站了起来,但没一会儿就皱起了眉,“这车能坐下么?”
白色的车在宾馆前稳稳停下,从上面下来了三个年轻人,一看到他们,杨无复的眼里有了不同寻常的光亮。
“毛,我们来了!”都晏“嘿嘿”咆哮。
杨无复眼里的光突然一抖。
孟鸷觉得很好玩,他在心里偷笑,面上却忍住了,回头问姐夫:“姐夫,他为啥叫你‘毛’?”
“他有病,别管他。”杨无复上前给了都晏一拳。
都晏捂头正准备跑路,忽然看到杨无复后面站着的孟鸷:“哟,这还跟着个弟弟呢?这谁啊?”
“孟鸷,穆林她弟,小时候经常一块儿玩儿。”杨无复简单介绍道,“这个最傻的活物叫都晏,那个后边黑着脸的雄性生物是未陬,那位姑娘就是宋华蓁了。”
“我听林林说过,你们以前玩的挺好是吧?”都晏笑嘻嘻地朝孟鸷伸手,“认识一下,弟弟?”
孟鸷没明白对方的意思,傻愣着下意识也伸出手,都晏一把握住他,此情此景孟鸷只能想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句话。他们和他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
……岂止是不太一样,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走在最前面的都晏白衬衫扣子开了一半,袒露大片胸膛,颈上刻了一句英文标语。他肤色偏白,这么干或许是觉得这样很帅。
“骚包,你叫谁林林呢?当着我的面叫,把这话吞回你肚子里去!”宋华蓁上前道,“干什么干什么,你吓着人家小孩了,别把你那套西洋作风用在人民群众身上好吗?我们不是你的试验品!”
宋华蓁女士一袭黑裙在身,裙摆、袖口和衣领是白色的蕾丝花边,首饰一大堆,胳膊上挎着个小包,只有她自己知道里面只放了一包纸,她这么干只是单纯觉得好看。看得出来她很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
“林姐呢?”那个黑着脸的男人终于挪动了脚步,他慢吞吞地跟在宋华蓁后边。
相比都晏,未陬看上去正经多了。同样是白衬,他的衣服看上去质量更好也更厚实,腰间别了个灰色镶边腰带,他将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长袖袖口处上宽下窄,下衣是浅灰色短裤,露出一小截小腿。虽然不过是素色着调,没有过多修饰,但整个人看上去年轻精神又颇为时尚。或许也和他的外观有关,用硬朗二字形容他的五官再合适不过,他看上去就是正人君子。
孟鸷觉得这个人长得有点像门口王大姐给他看过的演员“朱时茂”。
“朱时茂……”孟鸷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都晏笑出了声:“哎哈哈哈哈哈!未陬,你又被人说长得像朱时茂了!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不说这个。”未陬扶额,他是真的不太舒服,好像是头疼再加上晕车,他又问了一遍,“林姐呢?”
“睡着呢,在那边坐着。”杨无复灭了烟,将烟头踩在脚下。
“我听说她流产了?怎么回事?”未陬问。
此时活跃的气氛冷了起来,就连都晏也严肃又忧虑地问:“谁流产了?林林姐?发生什么了?”
“长话短说……”杨无复开口,道清了这几日的经历。
“这样……”未陬低头沉思,他想到什么抬头说,“这样,你们跟我走,别住那个几十平的小地方了,我家稍微大一点,平时就我自己住,让林姐好好休息。”
“哎——我得跟着林林姐,你们一堆大老爷们怎么懂得照顾人?还得我来!”宋华蓁嚷嚷道。
“那都来吧,去西边老宅院。”未陬道,随即又不太放心地望着宋华蓁,“你行么?你不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么?我还是请个阿姨来。”
“瞧不起谁呢?”宋华蓁抬眼,一本正经道,“……你至少得请两个!”
“……我就知道。”未陬无语,“那走吧,时间不早了。”
“等会儿,你这车能坐下这么多人?还得装东西呢?”都晏拦住未陬,他终于问了点靠谱的问题。
这点倒是未陬没想起来,杨无复也注意到了。
未陬又道:“我想起来后备箱里锁了辆单车,等会儿我骑着回去。羊毛你来开车,别让都晏碰方向盘。老宅,你知道路的,钥匙还在花坛底下。”
“我骑回去吧,你开车,万一我找不到钥匙呢?他们等着你回来?”杨无复质疑这个决策。
“你在说什么瞎话,跟我还客气什么?”未陬斜眼看他,“你骑车那么慢,等我们睡着了还不一定能回来。正好你以前不怎么去老宅,现在就亲自开车走一遍,恢复一下古早的记忆。再说都晏和宋姐都在呢,你怕什么?”
宋华蓁是一定要和穆林在一块儿的,二人一定在车上坐着,而都晏又是和宋华蓁一起的,杨无复又是穆林丈夫,他们最好在一块,万一有什么事也可以有个方便的照应。
杨无复明白了未陬的意思,他对孟鸷说:“你来骑车吧,让你这个哥歇一歇,他不是很舒服。”
“知道。”孟鸷很有眼色,冲着未陬点了点头。
“行,那就这样吧,走吧。”
轿车开走,孟鸷和未陬站在单车旁,这时孟鸷又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他看不清未陬的眼睛,却可以感受到它的轮廓,那双眼睛一定是清澈透亮的。
“未哥,咱们也走吧?”不知道为什么,孟鸷忽然觉得有点局促,说话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我骑,你坐稳。”未陬没管孟鸷,自顾自地坐上单车前座,“快点啊。”
“哥,你不是不舒服么?”孟鸷惊奇地看着他。
“下了车又吹了风,现在就舒服了。”
“还是我来,我……”孟鸷还想再说几句,只见未陬回头看了他一眼,此时他正好在灯下,孟鸷愣住,那是一张写满“不容置疑”的表情。
单车载着两个一百多斤的年轻男人,路面是平的,全程几乎没有颠簸,行的稳,和骑车的人一样。广州夜里依旧将要三十度,热气时不时会扑面而来,但如果骑车骑的快一些也会感受到一丝凉意。
“哥,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未陬’,‘陬’是什么意思?”孟鸷怕自己掉下去,左手手指勾着前座座椅,右手则抓紧后座。
“正月为‘陬’。”
“你是正月生的?”
“不是,我是八月底,处暑日。我爹妈觉得这个好听才这么取的。”
在孟鸷印象里,他很少坐在别人单车的后座,以前都是他载别人。这次换他来观察对方的后背,他一时感到无言,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他突然后悔以前没能沉下心来念书了。
像这样的单车太大,蹬的时候要非常用力,未陬的背影就会时不时地前倾。
孟鸷想起来以前孟修源说过的话,他讲自己坐后座时经常会想象蹬车人年老后的模样,孟鸷当时还觉得很好笑,一个背影怎么可以想象出这个人之后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他就在后座,他忽然觉得未陬年岁已老时一定也如今天这般硬朗分明。
“你呢,你名字怎么写?”
孟鸷想起来许昌黄老板和他说过的话,但他想不起来那句诗怎么背:“‘鸷鸟’的‘鸷’,是不是有句诗里有这个字?什么群啊固啊的。”
“你说的是《离骚》,‘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未陬咬牙道,从宾馆到老宅实在太远,再加上后面还有个成年男人,他的头顶已经笼上一层薄汗。
早知今日他就不去买那处老宅了,它的位置确实有些偏。
“说起来我们还是有点缘分。‘摄提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也是《离骚》里的。”
“孟陬?孟陬什么意思?”
“孟春三月。”恰时,未陬回头看了他一眼,眉眼一弯,笑了。
“你几月生的啊?”未陬闲聊问道,他觉得身后的小孩眉目简单,看上去挺可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我记得林姐说你比她小两岁,那就是比我小三岁,70年的?”
“对,六月二十二。”孟鸷乖巧地回道。
“夏至附近吧,我知道了。”
“你每个节气的日子都清楚吗?”孟鸷惊异地问。
“差不多,以前家里摆了个大日历,平时无聊了就翻一翻。那个日历下边会标节气,还有几句评语。我记得夏至的评语是……”未陬停顿很长时间,像是在找寻尘封已久的记忆。
孟鸷以为他想不起来了,便准备出声换个话题,谁料未陬下一刻就开了口:“……想起来了,是《礼记月令》里的,‘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堇荣’。”
夏至,夏日的开端,自此之后世间热烈与繁茂盛放。处暑,在暑尽之时,是夏日的终声,另一个时节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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