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下这句话后,卫玠便回了东侧间写稿,院子里只剩下苏妙漪孤零零一人,还有碎裂在她身前、一地狼藉的琉璃笔架。
月光投落在那些琉璃碎片上,被反照进苏妙漪的眼里,刺得她眼睛有些生疼。
尽管白日里并未往心里去,可在方才从卫玠口中听到“廉价”二字时,苏妙漪竟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了穆兰的那句话。
「苏妙漪,你在那个男人眼里,不会就跟那支金簪一样廉价吧?」
苏妙漪咬咬牙,缓缓蹲下身,将地上那些琉璃碎片一一拾了起来。
所以在卫玠眼里,廉价的究竟是这座琉璃笔架,还是她苏妙漪?
***
“姑姑!姑姑你还没醒么?”
翌日天亮,卫玠从屋子里出来时,就看见苏安安正在拍打苏妙漪的房门。
见卫玠走过来,苏安安悻悻地收回手,眨眨眼,“平常这个时辰,姑姑都已经起来了……”
卫玠眉心微动,抬起手,刚要叩门,房门却是应声而开,苏妙漪就衣冠整齐地站在门口。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卫玠动了动唇,可还未来得及出声,苏妙漪却已经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直接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大清早的,嚷嚷什么……怎么,你们平日里可以偷闲躲懒,我就连一刻都不能多睡么?”
苏妙漪语调寻常地冲苏安安抱怨。
苏安安挠挠头,嘀咕道,“那姑姑你得早点告诉我,我也是担心你嘛……”
“行了,走吧。”
姑侄二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
待卫玠转过身来时,苏妙漪已经带着苏安安离开了苏宅。
“……”
卫玠立在原地,眉心缓缓拧紧。
这还是第一次,苏妙漪将他视作空气。还有……
如果他没记错,她身上穿着的分明还是昨晚的裙裳。
去书铺的路上,苏妙漪带着苏安安在街边的粥面摊子用了早饭。
苏安安一碗热粥下肚后,忽然像是被开启了什么开关,喋喋不休地追问道,“姑姑,你的嫁衣已经试过了么?好看么?姑父呢?他昨日没去绣坊,那他的婚服怎么办,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试……唔。”
苏妙漪将一个蒸饼塞进了苏安安嘴里,“你何时操心起我的事了,吃你的吧。”
“……”
“对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舀着碗里的粥,声音略微低了些,“我如今还未成婚,别成天到晚一口一个姑父。”
苏安安呆住,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却自顾自喝着粥,没有再多说一句。
用完饭去了书铺后,苏妙漪一反常态,竟是去了西侧间盯着刻工们刻印新书。
要知道这三个月,她是日日都与卫玠待在东侧间,还不喜旁人去打扰。今日忽然坐在西侧间不走,倒是闹得那些老刻工们都有些惶惶不安,生怕是他们哪里做得不好,才叫少东家亲自监工。
刻工们如临大敌,可苏妙漪的心思却并不在他们身上。
她捧着账簿坐在窗边,半个时辰也没有翻动一页。她心里有些乱,不知该如何厘清。俗语说快刀斩乱麻,可她又狠不下心、似乎还是舍不得……
这一日,苏妙漪没有去东侧间,卫玠也没有来西侧间。
快要成婚的二人就一东一西地这么僵持了一日。
直到夜色落幕时,卫玠才从西侧间走出来,揉着发酸的手腕透气。
恰好,苏安安从东侧间高高兴兴地小跑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卫玠。
“姑……”
姑父二字才说了一半,又被苏安安咽了回去,她改口道,“卫,卫公子。”
苏安安一直有些害怕卫玠,唤完这一声后只觉得后背莫名又凉了些,刚想溜走,却被卫玠叫住。
“这么高兴,有喜事?”
苏安安咽了一下口水,“姑姑要带我去吃鱼。”
“什么鱼?”
“酒,酒席上的鱼。”
“谁的酒席?”
苏安安欲言又止,只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佛今日怎么如此难缠,竟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不肯回答。
卫玠垂眼看她,从袖中拿出一小袋酥琼叶,递了过来。
看见酥琼叶,苏安安的眼睛顿时一亮,“是凌长风!”
卫玠不着痕迹地皱眉,将手里的酥琼叶递给苏安安。
“凌长风过生辰,包下了对面的木兰酒楼,要给自己办生辰宴。听说他还特意从临安请了个擅长斫鱼的厨娘,从前是宫里的尚食娘子呢!下午来时是坐着马车来的,身边还带了十多个丫鬟,丫鬟们捧着一堆我见都没见过的刀具……”
苏安安馋得不行,“这么大的阵仗,我都不敢想象做出来的鱼脍会有多好吃……”
苏妙漪从东侧间出来时,就听见苏安安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她暗自咬牙,“苏安安你真是……”
苏安安心虚地缩了一下脖子,抱着自己的酥琼叶溜出了院子。
苏妙漪对上卫玠的视线,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
“鱼脍?”
卫玠看着苏妙漪,重复了一遍。
苏妙漪眼睫一垂,嗯了一声,自顾自道,“听说这位尚食娘子姓武,一手斫脍的刀法,出神入化,如暴雨梨花。斫出来的鱼脍薄如蝉翼,配上橘皮丝和栗子,名为金齑玉鲙……”
想到什么,她忽地顿住,轻笑一声,“不过这些在你眼里,多半也是华而不实的廉价之物吧?”
苏妙漪不是没有棱角的软柿子。相反,在与她相熟的人眼里,她一直都是个不好惹的刺头,从不让自己受委屈。只是这刺从未扎向过卫玠罢了……
卫玠不大适应地皱了皱眉。
“妙漪姑娘!妙漪姑娘在吗?”
就在这时,书铺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嚷。
苏妙漪一下便听得是凌长风的声音,只是不止他一人,似乎还有那些平常与他厮混在一处的无赖们。
“苏妙漪昨日才答应了会来给我们凌兄弟庆生,现在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要我们特意来请?”
阴阳怪气的调侃声从外面传来。
“……”
苏妙漪并不喜欢凌长风身边那群无赖,可既然昨日答应了凌长风,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走这么一遭。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就往外走。
下一刻,手腕却忽然一紧。
苏妙漪愣住,惊诧地转头。
卫玠隔着衣袖攥住了她的手腕,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望着一帘之隔的书铺,侧脸紧绷,眉宇间也压着一片森冷的阴云。
苏妙漪心念一动,“怎么?不想让我去?”
“……”
卫玠看向苏妙漪。
“若是你不愿让我去,那我便不去了。”
苏妙漪眉眼微微上扬,唇角也掀了起来,“毕竟你是我的未婚夫,只要你开口,我就留下。”
一束霞光投落在女子笑意盈盈的脸上,为那如玉的面颊浸染了胭脂般的光影。本是叫人怦然心动的一幕,可若是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里没有一闪而过的促狭和挑衅便好了……
卫玠定定地望进她眼里,眼底沉黑。
这恰恰在苏妙漪的预料之中。
她知道,此人绝对不会开口,就算是开口了,多半也是丢下一句与我何干,然后扬长而去……
“我不愿让你去。”
“……”
苏妙漪唇畔的嘲笑一僵,第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卫玠又盯着她重复了一遍不许去,甚至还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走了。”
在苏安安哭天喊地的叫嚷声里,卫玠带着呆怔的苏妙漪从后门离开了苏氏书铺。
待凌长风等人从前头冲进来时,已是人去院空。
“她不在……”
凌长风满脸失落,“她分明已经答应过我,会来给我过生辰的……”
那群跟在他身后的闲汉们也嚷嚷起来,“凌兄,这苏妙漪就是不识抬举!放着凌家的门第看不上,竟非要去养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凌兄你这样的家世,何必非盯着一个苏妙漪不放呢?就让她和那个病秧子一起过吧!我们昨日,已经教训过那个病秧子,替你出过气了……”
凌长风一愣,蓦地回身,“你说什么?”
“昨日那小白脸从医馆出来,就被我们一群人堵住了……”
“你们揍他了?!”
凌长风瞪大了眼。
“那倒没有,就是往他身上泼了些东西,骂了他两句。”
凌长风皱着脸,欲言又止,“你们这……”
见他脸色不对,那群闲汉们面面相觑,“凌兄,我们这也是为了你打抱不平啊!咱们混江湖的,都是性情中人,那遇上了看不惯的事情,说什么也不能忍着啊。”
“……”
凌长风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但也觉得没脸继续找苏妙漪,于是丧眉搭眼地招呼众人离开苏氏书铺,“算了,我们回去喝酒。”
***
苏宅在清嘉坊里,是一座二进院的宅子。苏妙漪不愿听苏安安唠叨鱼脍,便端着烛台躲去了前院,在东南角的亭廊里算账。
许是被苏安安念叨了一整夜的鱼脍,苏妙漪今日拨着算盘竟也有些心不在焉,账本上竟都不小心写了个“鱼”字。
“什么破鱼脍……”
苏妙漪暗自咬牙,捏着笔将纸上的鱼字涂了,“等我以后将书肆做大,开去临安开去汴京,便是要吃天上的飞鱼都能有人给我做……”
“你要吃鲲鹏?”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
苏妙漪一惊,转头就见卫玠长身立在亭廊外,眉目深静,手里提着一方食盒。
“这是什么?”
卫玠在石桌边停下,“今夜突然想起了一些记忆,大夫说,若能场景重现,能恢复得更快。”
苏妙漪眉眼一耷,“哦。”
卫玠掀开食盖,从里头端出了一块砧板、一盘芒刺尽去的鲫鱼、一方盛着醋的青瓷小碟,外加一把系着鸾铃的脍刀。
苏妙漪的目光登时被吸引了回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你要做鱼脍?!”
“嗯。”
怎会这么巧?她今日才缺席了凌长风的鱼脍宴,卫玠便想起了斫脍的记忆,还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当着她的面做一桌鱼脍?
再联想到他今日将自己拉回来的反常,苏妙漪神色微动,心情有些复杂。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
她才不会那么轻易就被讨好。
与此同时,卫玠低垂着眼,卷起袖口。照着记忆中的步骤,将鱼油涂抹在脍刀的刀刃上,随后慢条斯理地挥起了刀。
苏妙漪眼中顿时只剩下那双执刀的手。
卫玠的刀法并不快,不似诗中写得那般刚猛迅疾,可刀动铃吟,意境和气度却是无人比拟。
清寒的月光下,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在砧板上奏刀斫脍,一片片纤薄白嫩的鱼脍在案前的碟盘中层层铺陈——
苏妙漪一时看痴了。
「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
这回她总算明白,为何本朝那些容艺双绝的厨娘会有那样不菲的身价。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象,岂止千金?
苏妙漪心猿意马地盯着,眼前只剩下卫玠这个人,耳畔只剩下那随着刀动而响的鸾铃声。
“扑通,扑通。”
心跳合上了鸾铃的节奏。
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急促……
就在苏妙漪几乎喘不上气的时候,那如蝉翼般薄透的鱼片被拼成了花瓣似的形状,推到她面前。
苏妙漪的心跳随着鸾铃声,猝然停了一拍。
卫玠出声道,“尝尝。”
*出自《岘潭作》唐·孟浩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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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宜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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