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房间内,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木料,其间不乏已经成形的人偶肢干,天气并不太好,云堆叠着,以至于只开了一扇大窗的屋内有些昏沉。
夹杂着木头碎屑的地上,周梧四肢摊开躺着,身边是他谋生的成果,一个美丽绝伦的人偶。
这人偶穿着蚕丝布制成的衣服,样式糅杂了汉唐风格,脸上绘制了古画美人面。
墙壁上也挂了许多已经做好的人偶,可没有一个有他身边这个精巧,那些只能称作形似,而这个,已是神似。
作为一个人偶师,周梧从小就听父亲念叨,做人偶不能只做形,要做心,他始终不懂为何,可就在父亲去世后,他娶了妻子,见识过女人心,他终于懂了,他要做的是什么。
年复一年,周梧都在重复的做着人偶,然后把那些没有灵魂的木头卖出去,可这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是人偶世界的造物主,没有哪个造物主不想要造出来的东西是活的。
所以每一天,他刻下的每一刀,都饱含爱意,他对自己创造的东西投入了全部的情感,而走出周家的人偶,有的给了他回应,买走的那个人说,人偶半夜起舞了。
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做到,所以之后的每一刀,他都无比谨慎,生怕落下一点点瑕疵。
终于,他做出来了天生就有心的人偶。
举起手里不过十寸长的人偶,他将其放在自己脑袋上方,单手梳理着人偶的头发,对了,这头发也是真的,是用他结发妻子的头发做的,不过妻子好像没发现,他也不会让她发现。
拿近些,周梧痴迷的看着手里的人偶,轻轻抚摸小巧的脸庞,他在脑海中幻想出人偶的皮肤如同真人一样的触感,嘴里念叨着:“我的爱人啊,我的爱人啊,我给你找个身体,你当真正的人好不好。”
说完,他把人偶放在心口的位置,他知道,这是他和她链接的地方。
闭上眼睛,果然,幻化成真人的人偶款款走到周梧面前,掩面轻笑,满眼都是他周梧。
“你说你要给我找个身体?”人偶轻声细语的说:“是嫌我这样陪着你不好吗?”
周梧连连否认:“怎么会,我只是想让你随时随地都能出现,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是我们这样不分彼此不好吗?”人偶真的这么想,她是因为周梧的爱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人偶就是她的载体,她不理解为什么周梧会不满足。
“因为我爱你,”周梧揽住人偶,“所以我想给你一具和我一样会跑会动有心跳有脉搏的身体。”
人偶不太理解,用人类的语言来解释,她才出生不久,她所认知的一切都是周梧带给她的,她作为人偶也很开心,因为周梧每一日都和她在一起,给她讲那些奇异的见闻。
“可是人类的身体,只有人才可以拥有,我只是一个人偶,”人偶呢喃。
周梧又何尝不知道,人偶有了灵本就已经很稀奇,将人偶变成人,更是从未听说过,可他就是迫切的想这么做,他很小就失去母亲,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接触过的女性寥寥无几,他从未在一个人身上萌生过如此大的爱意。
这是为了他诞生的,是他创造的,是他用爱浇灌出来的,所以他理应为她负责。
可此时的人偶就如同孩童,不知道善恶,不懂得人心,只知道接纳他给出的一切。
总能找到办法的,周梧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把人偶散落的头发仔细别到耳后。
桌上还堆积着许多残肢,他将人偶放在操作台的软垫架子上,开始一天的工作。
雕刻的过程极其枯燥乏味,但因为旁边有情人的陪伴,周梧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窗外的天逐渐暗下去,佣人跨过长廊来到一楼,扣门提醒他已经到了晚餐时间。
放下刻刀,周梧挺起酸胀的脖子,笑着看向人偶,他轻轻抚摸人偶的脸:“对不起了,不能带你过去,我的妻子她害怕你。”
明明什么都没有听到,周梧偏偏就知道人偶肯定在说没关系之类的话,他们之间只要心脏触碰就能心意相通。
锁上门来到餐厅,妻子已经坐好,见他进来后露出笑容:“这么晚还在忙,还要让人去叫你,不叫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吃饭了。”
面对妻子的关切,周梧心虚混杂着烦躁,“最近订单多,忙完这批后面少接点就好了。”
没发现丈夫的不对劲,黄素仪起身给周梧盛了碗汤:“这是我父亲今天早上让人送来的山参,炖了山鸡,刚好你这段时间辛苦了,尝尝。”
鸡汤的味道充盈了餐厅,周梧扯出一个笑接过汤碗,食不知味的尝了一口,嘴上说着:“好喝,你也喝,最近你的气色也不是很好。”
黄素仪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气色不好,可缘由她暂时无法说出口,只得低头咽下烦恼。
用过晚餐后,两人洗漱完毕躺在床上,黄素仪已经睡着,周梧听着旁边平稳的呼吸,他单手撑着身体,对着黄素仪的耳朵轻轻喊了两声:“素仪,素仪。”
见没有反应,周梧知道她已经睡熟,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拿了一件睡袍就开门出去。
确定黄素仪没有醒,周梧轻轻关上门,直奔那栋中式宅子的工作室。
起先周家只有那一栋房子,黄素仪进门后说住不惯,而那年父亲也还活着,就任由她又起了这栋现在在住的西式楼房。
老房子,就成了周梧的工作室,从上到下都只属于他一人。
推开门,周梧来到操作台边,人偶似是没想到他会回来,有些惊讶。
周梧忙把人偶贴在胸口,坐下来靠着柱子,闭上眼睛去见爱人。
“你怎么来了,”人偶的语气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惊喜,“你不冷吗?”
周梧摇头:“不冷,你呢?”
人偶有些骄傲得意的翘起下巴:“我是木头,怎么会冷,我不怕热也不怕冷,不像你们人,那么脆弱。”
听着情人的声音,周梧只觉得身心舒畅,他哄着她:“好好好,你最厉害,不像我。”
幻境里的一切过于美好以至于时间流淌迅速,周梧见天光将亮,和人偶短暂告别,又轻手轻脚回到洋楼里的妻子身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妻子似乎有所发现,周梧为了长久打算,只能暂时停止夜里两头跑的行为。
*
今日天气好,阳光柔和徐徐微风,园子里的花都开了,几只白色蝴蝶高低错落飞舞,周梧和妻子难道什么都不做,两人在院子里摆了桌椅,桌上小碳炉散发热量,温暖着壶里里的茶汤。
周梧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推向桌另一边的黄素仪,“前几天你回黄家,父亲可有说什么。”
“没有,就是嘱咐了我一些琐事,”黄素仪拿起茶杯,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灼烧口腔,“不过父亲虽然没说,但我也知道他想要抱孙子了。”
闻言周梧几不可闻皱眉,成婚后他不是没想过要个孩子,只是黄素仪身体前几年伤了,一直没养好,他不好强求。
“那你这么想,”周梧说,“这种事还是要顺其自然的,不能说想要凭空就能出现。”
这个话题其实一直是周梧和黄素仪之间的隔阂,黄素仪起初很抵触生育这件事,因为她的母亲就是因此丧命,除外她不知为何心底总是莫名有些抵触和周梧生孩子,明明自己和周梧婚后生活也很美满,没有争吵,在夫妻之事上也还算融洽,可午夜梦回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抵触情绪偶然间一闪而过。
听到周梧这么说,她居然舒了口气,如果丈夫也执意要孩子,反而不知道怎么办。
而周梧其实也有些微词无法宣泄,他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妻子的肚子一点动静没有,他不是没有疑虑过,在事后也没有进行过避孕,在老丈人和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去看过医生,得到的也是他很正常的回答。
而妻子,婚后两年发生了那件事后,他绝不会怀疑妻子是否能怀孕。
“对了,前几日我出门时遇到了南京来的军官家眷,她问我现在是否还有现成的人偶,”黄素仪慢悠悠说着,“我委婉的回绝了,不过你也要上心,不能说一直这样,时间久了容易得罪人。”
“世道好像愈发乱了,听我父亲说有些人家里都开始准备变卖财物准备出国避难了,”她继续说,“寻常的商户回绝就算了,那些手里有权有兵的,不说巴结,总不能得罪,这光景一眨眼就不知道是什么样了。”
“嗯,”周梧点头,“我知道,劳累夫人替我周旋了,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如果真发生什么我也会保证你的安全。”
一阵风吹来,卷起了枝头将落不落的樱花花瓣,风色的分伴着花香吹过院中坐着的两人,风没停,一路吹过,零星的花瓣长途跋涉后轻巧的落在老房子二楼的窗台,没关紧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阳光和花瓣一起卷起屋子,地上桌上,还有那带笑的人偶上,都沾染了远道而来的香气。
许是心有灵犀,周梧头偏向那吹开了的窗户,想到里面的情景,不由自主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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