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仲夏,黑云翻墨,山雨欲来。
杂耍班主抬头瞅了眼天色,边收摊边朝身前的少女不耐地摆手:
“都说了,我这儿不招小姑娘!”
“别呀,我还会戏法呢!”
少女紧跟着上前一步,白嫩的小手盈盈一翻,刚才还空落落的手里赫然停着只半掌大的蝴蝶,色彩斑斓真假难辨。
少女朝着蝴蝶轻吹口气,那彩蝶便振动翅膀在空中翩然起舞。
这灵巧的小把戏令旁观者不禁为之叫好,班主也收起方才的漫不经心,仔细打量起少女来。
只见这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的蓝绿素纱广袖襦裙已有些显旧,发也只用同色绸带随意束起,但仍难掩她的天生好相貌。
尤其那双亮晶晶的杏眼,甚是灵动娇俏,只是此刻却仿佛携着几分急切。
陆铃儿的确有些急,这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京城,眼下盘缠即将用光,又无牙贴[1]可供行商卖艺,若再找不到一处营生,怕是得喝西北风了。
班主紧盯着陆铃儿,眼神明亮了一瞬,复又黯淡下来,摇头惋惜道:
“小娘子身手不错,只是我这行传下来的规矩,招男不招女,抱歉了!”
“诶——”陆铃儿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怎么京城家家都说招男不招女,她可从没听师父说过还有这样的行规。
正欲拉住眼前的壮汉理论一番,那班主却似想起了什么,停下将行的脚步,头点向街头的告示栏:
“天快黑了,又将落雨,京中还在闹采|花贼,小娘子还是莫要在外停留,早些归家为好。”
采|花贼?
陆铃儿眨眨圆圆的杏眼,心道这班主莫不是故意搪塞人,找个借口诓她离开?
她顺着班主示意的方向走了几步,竟真的见到了悬赏告示:
缉拿采|花大盗今日欢,赏银一百银。
告示还附了那采|花贼的画像,五官虽不突出,但轻薄无行的神态倒是画得十分传神。
恰逢一道惊雷砸下,在电闪雷鸣中,陆铃儿仿佛看到有一道身影从背后一晃而过。
“谁?”
她心里蓦地一惊,转身四顾,却并没见到什么可疑之人,只余路人行色匆匆。
再回过头来,方才的戏班已经收摊离开。
她无奈地耸肩,掩下心里的惴惴不安,回身折返。
也不知是不是陆铃儿多心,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一路盯着她,待她回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至回到客栈,大雨倾盆而至,这种若有似无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临睡前,陆铃儿靠坐于床沿,手里摩挲着一枚银质的长命锁,仔细看去,一个“陆”字暗刻其间。
她食指轻弹坠于锁下的小铃铛,思绪回到师父离世时。
师父告诉她,当年他于京城收留她时,她的身上就戴着这枚长命锁。
可她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所有记忆的起点,就是七岁随着师父四处卖艺。
如今只身一人回到京城,真能顺利寻到自己的身世吗?
盘缠已是不多,营生又没个着落,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告示栏上的采|花贼,心里不踏实得紧,在房间里鼓捣布置了好一阵,这才和衣睡下。
屋外雷声滚动,时而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屋顶上铜箔片,隐隐显出一个“欢”字。
直至后半夜,雷雨渐歇,而那枚铜箔片,竟被一双手拾了起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告示上的通缉犯,采|花贼今日欢。
早前他乔装来到告示栏前,与往常无数次一样,看着那悬赏通缉,暗笑着官府的无能。
也正是这时,一位娇俏的小娘子翩然而至,他拉下斗笠,嘴角勾出了猥|琐的笑容。
尾随着小娘子一路来到客栈后,他留下记号,入夜再行事。
此时正值深夜,他掀起铜箔片下方的瓦片,往屋内吹入一管迷烟。
估摸着药性差不多了,他从房顶跃身而下,进入房间往床铺走去。
夜色正浓,看着床上隐隐约约的人影,今日欢心痒难耐,边走边道:
“小娘子莫怕,我今日欢最是疼爱——哎哟!”
还没待他走得几步,也不知踩到了什么,忽地脚下一滑,一个趔趄直直向前倾倒下去。
然而他之所以能采|花无数,靠的正是一身轻功,就在即将倒地的瞬间,他一个翻身稳住身形,堪堪避过了从身后袭来的绳索。
眼见“神仙索”掉地,陆铃儿暗道一声不好。
早在今日欢还在房顶上时,她就被布置在屋顶下的传音铃惊醒。
迷烟传来,她迅即戴上面巾,全身戒备。
饶是如此,她还是被来人轻薄的话语震惊了:
今日欢?那个采|花大盗今日欢?
想起白日起那个若有若无的身影,陆铃儿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盯上了。
看着黑暗中向自己步步逼近的贼人,陆铃儿心中顿觉惶恐,连手都轻轻颤了起来。
不行!不能任由他得逞!快想办法!
她用力甩了甩头,以手抚心,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接着飞速盘算一番,如若今日欢被她洒在地上的“油光水滑”溜倒,她抛出“神仙索”将其缚住的胜算很大,可以一试。
只是没想到今日欢轻功了得,更没想到她还是着了道,手上失了力气,绳索扔偏错失了良机。
今日欢这时也反应过味来,厉声嗤笑道:
“小娘子这是有备而来?可惜我的香沾衣即中,你就是想抵抗也是不能了!”
话音未落,他便跃身而起,朝着床头直逼上来。
就在他伸手欲擒陆铃儿的瞬间,陆铃儿巧手一转,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扣向了今日欢面门。
这是她的彩戏绝活,以前她老嫌带这些东西麻烦,今日直面贼人,又使不上力气,这招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今日欢本以为即将得逞,哪里想到会冒出个火盆,往后避退不及,衣袖沾了火,连忙起身扑火。
火盆落地将房间照亮,两人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对方眼前。
今日欢果然与那画像一般,容貌不显却油腻猥|琐,陆铃儿不由得嫌弃地撇了撇嘴。
而今日欢盯着陆铃儿,扑火的手为之一滞。
小娘子戴上面纱竟如此诱|人!
还没待他回过神来,身上却突然奇痒无比,仿佛有千百只跳蚤在来回乱蹿,令他只得不停抓挠,却迈不开逃跑的脚步。
今日欢今日真的栽了,见陆铃儿走近身前,不由得连连求饶:
“女侠饶命,快饶命啊!”
女侠?这称呼倒也新鲜。
看着身上着火、满地乱滚的今日欢,陆铃儿想起那通缉告示,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了计较。
她今夜所为本求自保,但今日欢害了那么多女子,其行可诛,既已将他拿下,那她就来当这个女侠。
再说了,把他送官还有一百两银子呢!
陆铃儿手上翻出一个海碗,将满满一碗水朝今日欢浇头泼下,刚才还是火人的今日欢立马淋成了落汤鸡。
“谢女侠——”还没待他谢完,陆铃儿已从地上拾起“神仙索”,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她打的结自有诀窍,今日欢这类宵小自是挣脱不开。
她俯身盯着还在地上打滚的男子,原本猥|琐的容颜此时更是狼狈不堪。
陆铃儿掩住眼中的厌恶,抬手喝道:
“还是等见了官老爷再求饶吧!”
随着一声响指落下,今日欢的身子骤然痉挛,状若发癫,继而晕厥过去。
陆铃儿伸手,几只小甲虫从今日欢身上回到她掌中。
这是她自己鼓捣的小玩意儿“钻山蚤”,与白日里的“掌中蝶”一样,都是她结合墨家秘典做出来的彩戏小道具。
表面看与普通虫子无异,实则皆是她匠心而成。
她将手中的“钻山蚤”紧了紧发条,复又瞥向倒在地上的今日欢。
先前还惧而避之不及的贼人,原来并没有想象中凶悍,不过是个下三滥的跳梁小丑。
该!叫你祸害人!今日叫你再也欢不起来!
她轻甩还不太使得上力的手臂,是时候叫人来收拾残局了。
客栈的灯盏次第亮起,这一晚可不得了,那张榜缉拿的采|花大盗今日欢,在他们店里,抓着啰!
第二天清晨,客栈众人随恢复力气的陆铃儿一道,押着今日欢来到顺天府大门前。
顺天府的衙役开门还打着哈欠,一见这是把今日欢逮着了,也不瞌睡了,小跑着把人带了进去,将今日欢关押候审。
陆铃儿这边配合衙役做完笔录,询问起赏银事宜,却被告知需待今日欢认罪伏法方可领取。
官府办事得走流程,陆铃儿只得按下期许,回去等消息。
然而接连几日过去,消息却如沉海的石子,没有丝毫回音。
瞅着手里最后一个铜板,陆铃儿决定再去一趟顺天府。
接待她的衙役一查卷宗,答复赏银申请已上报至顺天府丞,需等府丞批示。
“府丞批了是不是还要等府尹批?”
陆铃儿耐心快被耗尽了,领个赏银也如此繁琐,真要性命攸关哪还等得到命在!
“府丞大人可在? ”她今日倒要见见这个官老爷。
“这……”
“何人要找本官?”
一道清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铃儿循声转向来人。
只见府衙大门处,缓缓走来两道俊朗的身影。
晨光曦微,在两人的身后倾泻而下,陆铃儿逆着光看不真切,不知谁才是方才出声之人。
待其从光影中走出,陆铃儿这才看清这两人一人着绯色官服,一人着黪(cǎn)墨[2]色常服,显然前者正是那府丞大人。
他看起来年约弱冠,风姿倜傥,一双桃花眼尽显风|流。
陆铃儿没想到府丞大人竟是如此年少,更没想到身边衙役行礼的顺序却是:
“靖王、戚大人!”
靖王?
陆铃儿抬起圆圆的杏眼,瞄向府丞大人身后的靖王。
然而这一眼过去,却令她心漏了一拍。
这靖王,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陆铃儿一时之间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觉他狭长的瑞凤眼温润绝尘,眼角的朱砂痣俊雅别致,墨衣玉颜,就像——
就像一株用墨画就、遗世而立的梅。
只可惜脸色稍微苍白了点,隐隐显出几分病态。
陆铃儿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联想,还想再细看分明,靖王的目光却向她投了过来。
只一个凝眸,靖王那双好看的瑞凤眼竟激起惊涛骇浪,呼啸着卷走了方才的漫不经心。
陆铃儿看不懂这眼神,忙低下头,跟着先前的衙役行礼:
“见过靖王、戚大人!”
她虽未抬头,也能感受到落于身上的目光,一道带着探究,另一道却深邃难辨。
戚玉尘疑惑地瞟了眼身侧眸色不明的靖王容砚,清了清嗓子问道:
“你找本官所谓何事?”
陆铃儿再次行礼:“民女陆铃儿——”
“咳咳咳……”
没成想陆铃儿刚刚念出自己的名字,就响起容砚急促的咳嗽声。
陆铃儿停下话语,抬头只见对面的靖王低眉握拳,咳得厉害。
靖王他,好像身体不太好啊。
戚玉尘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这家伙今日有些反常哪。
待靖王止住咳,神色归于平静后,陆铃儿才又继续道:
“民女陆铃儿,缉拿采|花大盗今日欢归案已数日,敢问府丞大人,赏银何时能到位?”
戚玉尘闻言一惊,他的确是知道今日欢落网了,那卷宗他也看了,但怎么也没想到,缉拿他之人竟是这样一个娇俏的小姑娘。
耳畔又传来靖王的几声轻咳,他惊诧地转头,目光与对方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此时靖王已敛住眼底的晦涩不明,只是他眸中的暗示却令戚玉尘再次挑眉。
他回首向陆铃儿问道:
“哦?你一个小娘子,是如何缉拿的今日欢?”
这样略带质疑的询问陆铃儿已听过多次,她已不再岔闷世俗的看轻,只挺直腰板,大方地告诉所有人:
“民女师承彩戏师幻人张,缉拿今日欢虽是阴差阳错,但靠的正是这一身绝活。”
话音未落,她的掌中便凭空翻出条绳索,倏地绳索有如灵蛇般直立起来,扭动摇摆,弯曲缠绕,最后又盘回掌心,恢复绳索本来的模样。
这“神仙索”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但足已证明她的实力。
她弯起唇角,唇边现出两个甜美的小梨涡:
“大人可以批我的赏银了吗?”
戚玉尘被她这一手震住了,正欲答话,却瞟见容砚有些不对劲。
确切地说,打瞧见这位小娘子,他就不对劲了。
人家报名字道师承,他咳嗽;人家露手艺展笑颜,他发呆。
莫不是——
“咳咳……”
容砚的轻咳再次响起,眼神闪过一丝警告。
戚玉尘摆了摆头,也数不清是第几次挑眉了:
“陆姑娘且稍安,此事戚某定当全力落实。今日靖王在此,不如厅堂一述,也请靖王作个见证。”
陆铃儿心道有个王爷作见证当然更好,遂点头同意。
衙役按下眼中诧异,带着她先行移步。
戚玉尘憋了一肚子话,也只能暗语向身侧的容砚问道:
“旧相识?”
容砚眼眸深邃,紧随陆铃儿的背影,无声地翻起滔天巨浪,复又将其藏于暗涌之下。
“嗯。”
的确是旧相识,放于心中珍之重之,却又失之悔之的旧相识。
还好,他终于,找到她了!
[1]牙贴:官方颁发的一种特别许可证,允许商人从事特定的商业活动,即现在的营业执照。
[2]黪(cǎn)墨:暗淡的墨色,用于衣着更显谦卑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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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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