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醒时,冷汗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他紧蹙着眉,无声地捱过这一阵几乎濒死的心悸。母亲尖利的叫声残忍地刮过他的耳膜,他不自觉伸手掐住自己的脖颈。
这双细瘦的手和他母亲的一样,能将同样脆弱的脖子掐出可怖的青紫色。
他慢慢喘了几口气,耳边一会儿是母亲厉声咒骂他“该死”的恶语;一会儿是对方满脸柔弱仓惶地把自己拥进怀里,低声哭泣她有多么害怕无助。他的理智在这两种声音里拉扯,愈发觉得想吐。
白纱外,宋静妍低而温柔的声音传来。
可能是太过熟悉,他紧张的神经被这道声音渐渐安抚下来。卞红秋睁开眼,一滴汗水从他眼睫上滑落,他掀开白纱,宋静妍温热的手就贴了上来,在他额上停留几息后,轻轻替他拂去额间的汗。宋静妍还是用低低的嗓音说话,“殿下又梦见王妃了吗?可还是想吐?”
卞红秋点头,顿了顿,再点了个头。
横波连忙递了一杯温水,却被卞红秋伸手推开。
船舱内燃着他惯用的香,更让他有种被母亲注视的感觉。
卞红秋费力撇开身上的不适感,开口道:“我想下船走走。”
横波一愣,劝告的话停在嘴边,只把目光投向宋静妍。
宋静妍一抿唇,“我为殿下更衣。”
卞红秋沉下一口气,微微阖着眼,任宋静妍动作。
宋静妍多为他添了件衣裳,又取了一条披风,未等她给卞红秋系好披风,卞红秋就半扶着横波的手,步履不稳地逃出了船舱。
厢房外,刚回房的洪闵被旁的梁王旧部拉出来喝酒套近乎。
洪闵就着几两小酒,将自己喝得泪流满面,口齿不清地诉苦:“可怜我家中老母亲还在苦苦等我回去!还有我那一心为我的长姐小妹,想当初,长姐为供我读书,嫁与商贾做妾,只盼我高中,怎奈世道如此,我等贫农出身,无财无势,读多少书也是白下功夫!小妹不甘我就此沉沦,毅然嫁了六十的镇北侯当小,扶我青云志。”
“我若……我若死在回京路上,岂不白费她们苦心!”
卞红秋走得太快,行至拐角处,不得已停下脚步缓神。
横波扶着他,听了一耳朵洪闵的哭诉,险些没忍住自己鄙夷的神态。
卞红秋从离开上扬时就断断续续地病,身边的人和事常与过去混淆,乍一听这道陌生的人声,问道:“这是谁?”
横波知道卞红秋病中昏沉,回道:“殿下,这是来我们上扬颁旨的钦差,名为洪闵。”
卞红秋一手撑着墙,额抵在手背上,仔细回忆了片刻。
好像是个浑身白肉的缺心眼?
自卞虞开国,梁王府始终是举重若轻的地位—直到他父亲那一代,或者说,直到当今陛下收拢权柄,重新掌控政权。
其中多少阴差阳错,卞红秋知道的并不清楚。
他出生时,父亲已经过世。
他是遗腹子,母亲在孕中便得了疯病—被活活吓疯的。
母亲疯癫的时候会反反复复地诉说那些不让她如意的过去:怨恨卞红秋素未谋面的外祖一家没落太快,让她没办法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张扬地过活;怨恨父亲以王妃之位迎娶她,却没叫她真的得意,甚至没有一场风光的大婚,就把她带离繁华的京城,到荒凉的上扬吃尽风沙。
偶有清醒的时候,也是满眼的泪光和后悔,当然还有卞红秋能察觉的恨意,她说:“梁王府权势赫赫,你父亲手握重兵仍不知收敛,我多番劝阻,他还是一意孤行!现在好了,陛下腾出手来,他一死了之,留我们娘俩!”
卞红秋懵懵懂懂,自然也听过父亲旧部嘴里的说辞。
他们说父亲是个英雄,母亲病里的话不可信。当初境西王谋逆,陛下又年少,朝局岌岌可危,外族虎视眈眈,只有梁王愿意离开京城那个安乐窝,来上扬戍边。
但不论是哪种说辞,宋静妍都保持沉默。
而万里之外的京中,陛下的态度就和宋静妍的沉默一样暧昧:不论何时、何事,赏赐没有、贬斥没有,哪怕是必要的圣旨,也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叫人根本没法判断这位陛下的心意;上扬又早在他父亲过世前就平定,京中却并不缩减兵士、辎重,即便是宋静妍口中常提起陛下的“心腹重臣”席中庭,也曾为军资用度发过愁,他们始终没有这种烦恼。
至于卞红秋以为洪闵是个缺心眼,实在有一番缘由。
京里的官儿都知道来上扬颁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被选中了就算倒霉。而这个姓洪的倒霉蛋,大概有点教养,初来上扬,犹豫过要不要以下官的身份去祭拜先梁王夫妇。他先是一提,约莫翻来覆去、刮肠搜到地纠结了几天,待宋静妍领人要与他前去时,他忍不住在所有梁王旧部面前说:“可我也不知回京后陛下对诸位会怎么处置,若真到了削爵降罪的地步,我此去祭拜不知会不会给人留下话柄。”
直言直语后,还朝宋静妍“请教”:“敢问宋姑娘,我可要继续去祭拜王爷王妃?”
宋静妍的父亲是跟随先梁王的老人,十岁上便逐步接手了梁王府内事务,从小到大和千种人打过交道,还真没遇见过洪闵这样“诚实”的。
她被洪闵一句话问倒了,强压着其余人显露的不满,笑道:“大人乃是京中的钦使,自然由大人做主。”
卞红秋回忆着。
他们这些人与洪闵带来的人在陵墓外面面相觑,宋静妍只怕洪闵会口出更多惊人之语,为免卞红秋听了难受,便叫人先送他回府邸,自己与钦使周旋。
楼船停在江上,随江水的波澜摇晃。
卞红秋的身体晃得更厉害,眼前的景象都扭曲起来,褐色的船身模糊成上扬土黄的风,他好像还是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孩儿。他感觉横波扶他的手渐渐用力,于是侧头看去——那只枯瘦的、布满青筋的手,那分明是母亲的手!
他无措地睁大眼。
“……颁旨的钦差……”
耳边的声音清晰起来:“我是怕!我是怕啊!这些人是来杀我们的,你父亲留下的人却坐以待毙,还责怪我拖累你们!可是儿啊——若非我这么做,你早被京里派来的人掐死了!”
卞红秋思绪混乱,横波口中的“钦差”和母亲话里夺命的使者重叠,他又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喘着气,头绞痛起来。
“钦差、还没回京吗?”
横波不知道他又在说什么时候的事,嘴里来不及询问,只顾着去掰他的手,防他自残。
卞红秋本来病得厉害,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甩开横波的手后,踉跄地冲下楼船。
横波急得在原地直跺脚,不知该先去追人,还是回头叫宋静妍。
卞红秋却越跑越快,守在出口的人不敢拦他,低头行礼,再抬头就不见了人。
他下了船,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
这年头,大多人衣着简朴,只恰好到能蔽体的地步,又形容憔悴,脸上除了皮就是骨头。骤见一只粉蝴蝶翩然飞下凡,纷纷被吸引了目光。
“粉蝴蝶”身后跟随的人愈发多,卞红秋沉浸在自己的慌张中,一点儿也没发觉不对劲。
他转着转着,终于碰上了另一个也横冲直撞的人。
他倒退几步,捂着肩膀,回过神来。
对面,孟是妆耸了耸右肩,抬眼看见个“仙子”。
这仙子略带病容,但面色已好过不知多少人,双颊微微泛着粉,眼神迷茫,衣物一眼只瞧见“有钱”二字。
“仙子”弯着细眉,眸中水光粼粼,把声音放在嗓子里:“对不住,是我没看路。”
孟是妆轻一眯眼,眼珠不动声色朝四周转了一圈,掠过一群也把“仙子”当肥肉的人,但没看见他最要听话的人。他舒了一口气,放心地把“凶神恶煞”放在自己脸上:“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没长眼吗!”
卞红秋从没独自面对这种情况。
他朝后一看,根本看不见宋静妍的身影。
他攥了攥身侧的衣裙,放大声音:“我说,对不住……”
孟是妆听也不听,打断卞红秋:“对不住有什么用?我手都被你撞坏了,赔我……”他张口想说铜板,眼神落在卞红秋发间璀璨的珠花上,改口道:“赔我银子!”
卞红秋知道他被人讹了,正想用不太有气势的声音辩驳,不经意瞥到孟是妆畸形的右手,顿时哑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孟是妆。
此人看上去年岁和他差不多,身量比他少了一个脑袋不止,眼神和站姿都不精神,像颗蔫耷耷的豆芽菜。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圆润的胳膊,这……他原来有这么大的力气?
卞红秋歉意道:“我、我家中有厉害的医者,你随我回去,叫他给你好好看看。”
孟是妆嗤笑一声,以一种相当冒犯的眼神打量他:“穿得这么红,原来也是个黑心的,想把我骗去没人的地方放血?”
“不、不是!”
孟是妆懒得废话,从袖中抽出空荡荡的短剑鞘,就要往卞红秋脖子上架。
“赔不赔钱?不赔就也把你的手砸断!”
卞红秋身上可没有带钱袋的习惯。
他又朝周遭望了望,注意到身后的人潮在减少,仍没看见自己眼熟的人。
便又回头,对孟是妆道:“须得再等等。”
孟是妆的眼神总被他头上的珠花吸引,干脆伸手出去:“等什么?先把这个赔我……”
他话未落,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横空飞出来击在他的手背上。
横波气喘吁吁跑来:“什么人在殿下面前放肆!”
这地界,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不少,见到这种身后跟着一大帮子带着刀剑、衣饰都整整齐齐的贵重人却不多。许多要浑水摸鱼的人踌躇片刻,想起已传了好些时日西边来的将军杀人的事,一时还真不敢去试探这些贵人,压下蠢蠢欲动的心溜了。孟是妆的指尖擦过珠花上细腻的绢布,有些不愿意收手。
横波带来的侍卫训练有素地让开路,宋静妍从后方走来,周身染着光,她关切的眼神先落在卞红秋身上:“殿下没事吧?”
卞红秋摇头:“我撞到人了,还得请周先生来给人看看。”
宋静妍含着笑,“我来解决便是,殿下该回去喝药了。”
卞红秋一向听她的安排,又返身看了孟是妆一眼,跟着横波回船上去了。
孟是妆觑见这么多人,倒不敢轻举妄动,又实在想占小便宜,刻意抬起自己的下巴,语气不善道:“你家的小孩把我撞了,说吧,要怎么赔我?”
宋静妍脸上还是那个笑。
“给他两个铜板。”
她冲着身后的小侍道。
那听命的人显然早处理过这种情况,竟真的打开荷包,抛了两枚铜板在孟是妆面前。
两枚铜板从小侍白嫩的掌心里飞扬出来,扬碎了日光,把孟是妆刺得眼眸略红,然后清脆的“叮当”声落下,“咕噜咕噜”滚了几圈,正好砸在孟是妆的脚边。孟是妆低着头,不知是在看这两枚铜板,还是在看自己裸露于草鞋外皲裂的肌肤。
他慢慢又抬起头看着宋静妍。
城里没被贵人用火舔过的破庙里,有破烂的佛像和画卷。
塑起来的佛像手艺都不怎么样,画卷倒有一二能看的。
孟是妆看过一幅不算脏破的观音像,觉得自己能感受到“普渡众生”是什么意思。
现在看着面前的“菩萨”,心里泛起点儿不知道什么意味。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在讹人,盯着地上的两枚铜板又看了一会儿,捡起来攥紧。
看着孟是妆利落转身的背影,宋静妍也不多做什么,带着人往回走:“殿下身边一定要跟着人,不可再有下次。”
身旁的人连连应是。
回来啦[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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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红秋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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