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的那盏红陶座瓷灯本就是作的起夜照路之用,投落的光亮浅淡迷蒙,只可照亮窄小一圈,但若要将碎落一地的玻璃渣照明晰,便有些不够用了。
兰昀蓁挪了挪身子,将那盏瓷台灯推至柜面边缘,离他近了些:“灯火太暗了,开顶灯吧。”
“瞧清地面却也足矣。”贺聿钦将那灯座上的旋钮往小了拧,温声道,“你睡吧,明日一早还需赶去医院。”
灯光本就浅黄,如今被他一调动,更是淡了。
兰昀蓁欲下床同他一并清理地板上的玻璃渣,双脚方要落地,却发觉自己的皮鞋不在此处,就连上楼亦是被他抱上来的。
两只脚底被贺聿钦温热且宽厚的手掌托住,他轻轻一抬手,她的脚便又被放回床上。
“安心睡吧,一会我将窗户阖好,便也歇下。”他温和地笑着,又为她将被子掩严实了些盖好。
脚上无鞋可穿,饶是兰昀蓁再欲帮忙,也只能是添倒忙了。
“那你小心些,莫扎伤了手。”她不放心地叮嘱道,临睡前又瞥了眼那片暗黄的光影,再无奈也只好倚着枕头躺下。
贺聿钦简单应下来。
他的动作当真很是轻柔,一开始时,兰昀蓁本借着微光仍在瞧他,可渐渐地,耳畔萦绕起细微的玻璃碎同地板的摩挲声响。
那道声音似是轻抚,平缓地,催人入梦。
……
待到了第二日,兰昀蓁醒时,天色尚早。
窗外的鸟雀自清晨起便开始啁啾啼鸣,她向来觉浅,又不多眠,这下子亦被唤醒。
头脑尚且混沌时,她下意识地伸手往身旁探去,床单的另一侧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只余下微末温热。
人似乎已离开许久了。
兰昀蓁的思绪忽而便清醒过来。
她撑起身子,双眸环顾了寝卧一圈,果真未见贺聿钦的身影。
依稀记得,昨夜朦胧欲睡时,她眼前还模糊地印着他将窗户阖上的画面,似乎便是那声阖窗的轻响过后,她便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兰昀蓁静了一会儿,掀开锦被,转身下床,直至脚去寻鞋时,方发觉,原先无物的地面上已多出来一双浅艾的玛丽珍皮鞋。
皮鞋是崭新锃亮的,鞋子的滚口条边连同鞋带上一并镶着温柔洁白的珍珠,鞋跟稍低,鞋底亦软和,不至于让人穿久了觉得脚疼。
兰昀蓁的目光不由得去寻看房间里的钟表。
眼下才朝晨几时?也不知他是如何清早便将鞋子买回的,且不说,这双女士皮鞋合脚又精巧。
她弯腰将鞋带扣好,这才发觉,昨宿散落一地的圆镜碎片亦被清扫得杳无踪影。
仍记得夜里的灯光开得很是黯淡,他担忧扰她睡眠,动作又须放轻,能处理得这般妥帖,该是有多细致。
楼下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动静。
引得兰昀蓁稍愣了片刻——昨日她未曾见过府中有下人服侍,眼下又是这个点,只恐怕是他还未曾离开?
本来因着摸至那片无甚温度床单而略觉失落的心,如今又一点点轻松起来,似是一颗石子坠落水中,正滞缓而枯燥地等待着沉入水底,却忽而发觉,是浸在了一汪糖水里,连激起的水花亦甘洌津甜。
兰昀蓁利落地将衣裳鞋袜整理好,下楼时,正巧贺聿钦仍在收拾掉落地面的餐具。
她脚上踏着的那双镶珍珠边浅艾色皮鞋今晨是头一回伺候女士走路,尽管贺聿钦为她舒适考虑,选了鞋跟低矮的那一款,可鞋终究是崭新的。
当硬挺的鞋跟踩上铁梨木楼梯,相碰出轻快的沓沓声响时,正俯身拾起地板上餐盘的贺聿钦便站直了身子,看向下楼梯的她:“可是我吵醒你了?”
“我醒得还要早些。”她温和地摇了摇头,人愈靠近餐桌,闻到的香甜气味便更浓,“醒时你不在身旁,我还以为你离开了。”
“不会留你一人在此。”贺聿钦将拾起的餐盘搁在一旁,为她抽开餐椅,“方才去买的早点,还温热着,尝尝合不合胃口。”
兰昀蓁顺势坐下,这才将视线从他面庞挪至桌上。
早点虽是自外头的早点铺子里买来的,有油纸包裹,或小碗盛放,却仍由他一样样地摆盘装进了府里的碗碟中。
“为何不直接就着油纸裹挟着吃?”兰昀蓁夹起餐碟中的一块糖火烧,不禁问起,“一一放入碗中,不是更麻烦些?”
“早餐不比聂府里准备得丰盛精致,本就让你受了委屈,如此一来,又怎能够再于进餐上随意?”他回道。
女孩子在心仪之人面前吃饭,向来是想要体面体贴的,若要吃得唇指皆是油汪汪的,那叫她如何自在?
兰昀蓁咬一口那块糖火烧,唇齿间瞬时便蔓延开来甜滋滋之味:“难怪我在卧房里便听闻那道声响,原是这样。”
贺聿钦低笑了下,伸手揭开扣于碗上另一只以作保温用的碟子:“本想着该让你多歇一会,半时辰后再唤你起来,未曾想你醒得还要早些。”
他的手拿开,碟下掩着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甜浆粥。
粥中的热气随白瓷盘被揭开,而缓缓地拥出来,乳白的雾气氤氲在相对坐着的二人中间,弥散着一股清甜。
粥上的白糖铺了薄薄一层,如今已融化得亮晶晶的,瞧上去倒是颇为可口。
兰昀蓁咀嚼着口中的糖火烧,面上不显,心中却思索起来,这糖火烧已是甜成这般,待会再尝米粥,也不知能否再尝出滋味来。
正想着,余下的两只碗碟亦被揭开——
一只青花描金小蝶中齐整摆着一列鸳鸯奶卷,另一只里,则是码放着方方正正的豌豆黄儿。
那鸳鸯奶卷中,一半卷着蜜香的白糖芝麻,另一半卷着酸甜的山楂糕。
此是甜食,自不必说。
兰昀蓁将视线挪至那碟豌豆黄上,沉吟了少顷。这份更是甜食了。
“你不吃么?”她问着他,一边舀起一口糖粥,送入嘴中。已尝不出太多甜味了。
“你吃好了我再吃。”贺聿钦端坐在那儿,就这般倾耳注目地瞧着她进食。
兰昀蓁一时间哑然,又试着尝了好几口鸳鸯奶卷里的山楂糕,欲中和几分甜腻之味,却无望地发觉,那山楂糕迸发出的酸味,远远抵不过白糖。
她放下筷子,默默地将口中的食物咽下。
“怎么了,可是早点不合口味?”贺聿钦关切道。
“……也不是。”兰昀蓁轻轻摇头。
就是太合口味了。
“虽说我常爱甜食,但却也不只食甜,”她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向他,“你是打算将我泡进蜜罐子里去么?”
闻言,贺聿钦稍顿了片刻。
他拿过她方才用过的筷子与汤匙,分别尝了一尝,每多吃一口,眉间的川字便拧得愈深:“……是有些过于甜腻了。”
兰昀蓁坐于餐桌对面,瞧着他自省的神情,伸手欲将汤匙拿回再吃一些米粥,却被他微微抬臂拦下了。
“换几样东西吃吧。”贺聿钦看着她,“可还有旁的想尝尝的?我去买回。”
兰昀蓁微微起身,执意拿过那柄匙子,轻搅动着瓷碗中的粥水:“俗话说,食适可,勿过则,几样甜食实然让人难以应付,但只尝其中一样还是尚可的。”
米黄的甜浆粥顺着时针方向被缓缓地拌匀,稠乎的粥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金桂碎沫,此时正一点点地浸润于粥中,隐约漫溢出淡淡的桂花清香。
贺聿钦放松着坐姿,靠于椅背,静静地瞧着她小口呡粥。
不知怎的,他便想起来她的种种喜好。
她喜甜食,好文学诗集,梳发时颇爱用玫瑰发油,最是呵护那柄紫檀木梳……
他欲再了解她多些,她所厌所喜的,她铭记背负的,哪怕这仍需花上一段时日。
-
为照看荣太太的术后康复,兰昀蓁原计划于北京待上两周再返程。
可到了第十日,她却意外收到了自兰府发来的一通电报。
电报语简易赅,文言字句皆显兰太太的口吻,报上道,她近些时日心悸得厉害,望她早日返沪,以解心中不宁。
说来蹊跷,兰坤艳的心悸早已不犯多年,此时突言不适,属实让人多生思虑。
兰昀蓁的心中虽尚怀疑云,却仍依着电报上的嘱托,搭乘最早一班的火车匆忙返沪。
此刻的她,坐于兰府主卧的床榻边,执听诊器为兰太太听心音。
房间里悄静,兰坤艳蹙着眉躺于床榻,瞧似头疼地将手搭在软枕上支起脑袋。
兰昀蓁于一旁安抚着,只听闻听筒那段传来的心音平缓而有力,节律亦齐整。
既然兰坤艳身体无恙,那此番急遽将她叫回,又是为何事?
耳畔不歇的心跳如摆钟上僵直走动着的秒针,唯那声音是怦怦作响的,似是一枚定时炸弹,迫使人加紧思谋。
兰昀蓁垂眸敛去眸底的情绪,满腹疑云在一瞬时忽而便消散解开。
真正叫她返沪的,或许并非兰坤艳,实是另有他人。
而能说动兰坤艳如是做之人,全上海滩,除开聂府中她认作义父的那位老太爷,又还能有何人呢?
兰昀蓁将听诊器收起,一面叮嘱道:“您身体无大碍,至于心悸,可是近来‘□□’烧得多了?那东西百害而无一利,您还是少用为好。”
“我心悸不已,哪是跟那东西相干?”兰太太的头稍稍偏过来瞧她,面上画的那两道细细的长眉依旧是颦起的,“你同干妈讲实话,你此番北上,究竟是做什么事去了?”
心底的猜想在此刻终是得了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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