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的盥洗室里,兰昀蓁俯身撑在流理台边,正呕吐得厉害。
弥月焦急地立于一旁,一面为她将发丝挽起,一面又沾湿了毛巾为她擦脸:“小姐今日是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身子这般不爽利。”
兰昀蓁方才本就未吃多少饭菜,如今又呕又吐,反倒将胃里的东西全然哇哕了出去。她漱干净口,方觉那股腥味淡了些:“许是天气转凉,不慎害了病吧。”
弥月为她揾拭着唇角,半是忧心,半是犹疑道:“小姐,这不像是害病,反倒像是……像是害喜呢。”
兰昀蓁一听,握着漱口玻璃杯的那手顿时便愣住了。
弥月瞧她这副神情,觉自己说中的概率更大了,一瞬间焦眉忧眼起来,于心底里深深地犯愁。
若当真是有了孩子,那小姐是该留下还是不留?若真打算留下,又该如何留住?
此时她都未曾与三姑爷同过房,饶是千方百计也无法瞒过他……就算能瞒天过海,待到孩子出世后,难不成当真要管三姑爷唤父亲么?
弥月头疼地思索着,于心底愈发地埋怨起那位远在天边的贺少将军来。
这可真是害死她们家三小姐了!
兰昀蓁不知弥月心中的百般纠结,她怔忡地瞧着鎏金镶边镜中自己的小腹,缓缓抬手,轻抚在上面。
这两月里,她的确迟迟未有来月信。
从前在国外读书时她便经常因学业上的压力而如此,本以为这回亦是因近来医院里事务繁多,自己毫无歇息地连轴转所致,可当弥月说出那番话时,她却有些迟疑了。
兰昀蓁低首看着自己的小腹,那处仍旧平坦如初,毫无动静,可当手掌拊在其上之时,她却莫名地觉得暖心。
“我要去见一见青锁。”兰昀蓁镇静道。
盥洗室外忽而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响,一抹高大的黑影映于雾面玻璃门上:“昀蓁,你还好么?”
那声音是贺亥钦的。
许是见她久不下楼,他心中已生疑了。
“我的妆花了,要重新画。”兰昀蓁淡然回道。
玻璃门不再被敲响了,门外的那人默了三两秒,方道:“菜要凉了,快些下楼吧。”
听着离去的脚步声和那道房门关上的声响,兰昀蓁偏过头,朝弥月低声道:“青锁在铭德里与那群学生一同过年,你今夜便从后门悄悄地出去寻她,届时要她约……”
弥月听罢,忧心地点了点头,仍是照办去了。
望着弥月离开的背影,兰昀蓁心中沉吟少顷。
她要尽早知晓结果,愈快愈好。
……
“你要去医院?”
卧房里,贺亥钦方解开衬衫上的顶两粒扣子,欲将寝衣换上,听见她如是说,转过身来拧着眉看向她。
“老师方才打电话到府上,说接了一位急诊病人,需尽快手术。”兰昀蓁自若地收拾起过夜用的衣物,她瞥了眼贺亥钦置疑的神情,淡淡回道,“电话是老翟叔接通的,现今老太爷亦知晓此事。人命关天,他老人家自也愿我为府上挣得一个好名声。”
兰昀蓁将皮箱拉好,提起欲走,却被贺亥钦迈着大步而来,抬手摁住:“我送你。”
她仍握着皮箱的提手,侧头定眼瞧他。
“不是要去医院?夜深了,还是我开车送你更为安全。”贺亥钦忽视那道淡漠地目光,微笑回她。
“你愿意多跑一趟,我自不拦你。”兰昀蓁松了手,任由他将那箱子提起。
直至到了医院,她已立身诊室的窗台边,稍稍揭开窗帘布,却仍能瞧见那辆深黑的别克轿车停于楼下,只是将车灯熄灭。
新年之际,有人深夜突发疾病来医院看诊,自是真的,不过病情算不上危急,她亦是提前知会了高仲良,拜托他助她今夜离开聂府,才会有如今这出。
高仲良是她在医学上的恩师,亦能视作她人生中的半个父亲。
当初聂老太爷执意让她嫁给贺亥钦时,他还为此事气得在家中同兰坤艳大吵了一架。他愠恼后者身为老太爷义女,为何不肯出言救自己的干女儿于水深火热之中。
兰昀蓁亦知晓兰太太有自己的苦衷。她虽是聂岳海的义女,但终归是外人一个,府中的大事她亦插不上话。
兰昀蓁低眸睨了眼那辆车,将窗帘放下,先去诊治了那位并非“急诊”的病人,又将值班室里的台灯揿灭,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方瞧见那辆轿车静静地驶离了。
贺亥钦瞧似是位笃行君子,实则疑心深重。此时她不愿同他亲近,他知晓是因贺聿钦的缘故,便尤甚了。
……
丹桂第一台旁的一间药铺里,青锁正立在后门口,徘徊地焦急等待着。
蓦然抬手,瞅见那一抹纤薄的身影,她停住脚步,忙朝她招手道:“这里!……你怎地这时候才到?”
兰昀蓁同她自后门上了药房二楼,一面歇了口气,一面回道:“贺亥钦盯我盯得紧,一时间不好脱身。”
“他倒闲得发慌。”青锁听了,两条柳叶眉细细地颦起,又轻声道,“那位郎中已等候好一会儿了,听说他的嘴极严,不露一丝风声,把脉亦是极准的,不足月的脉象都可探察出。此次若非你愿开出高价,恐怕他是不会在过年时候出诊的。”
青锁口中所说的那位郎中,乃是梨园里的脸熟大夫。
戏中之人有多少的风花雪月?良辰美景,缠绵悱恻,难免闹出些人命。名噪一时的梨园戏子亦要名声,不愿在医院里出头露面,毁坏了自己的前途,只好私下里悄悄寻来郎中,开一两副药,草草了事。
眼下,坐于二楼阁楼里的那位郎中便是经风雨、见世面的内行人。
“我晓得的。”兰昀蓁将宽大的蕾丝边绒线帽檐又压低几分,她扯了扯围巾,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遮掩起来。
青锁推开了门,房间里有位留着连鬓胡子的郎中坐于诊桌前。后者似乎是对这类事务了然于心了,只淡淡看了她二人一眼,便未再多瞧。
阁楼虽小,但里面的桌椅药材却一应俱全,想来也是有不少人为着这件事来寻他的缘故。
她二人进去坐下。
兰昀蓁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四周,只见此处摆放着成墙的中药斗,芳香类的草药散发出淡香,莫名地令人心神宁静下来。
她将手臂平放在桌面,手腕垫于青花脉枕之上,老郎中屏息着,先是布三指把脉,而后再用一指诊其余两脉。
“可是有两月未来月信了?”老郎中将手从的她腕子上挪开,扶了扶滑落在鼻头的老花眼镜,兀自地提起笔,觑眯着眼,往一旁的笺纸是沙沙地写着字。
“是……”兰昀蓁回道。
青锁比她还要心急,身子往前倾了些,忙问道:“这可是有了?”
老郎中不曾掀眸瞧她,仍在笺纸上写着字,只稍微一颔首:“待会儿去楼下抓这副药,回去文火煎煮,服用七日后,便可将胎儿……”
“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老郎中的声音被戛然打止。
他抬手将再度滑落至鼻头的老花眼镜扶起,这回终是抬起头,正眼来瞧她,眸底亦闪过一丝意外。
特意上门寻他,又将自己裹作严严实实打扮的女子,多半都是为流掉腹中的孩儿而来的。今日来问诊的这名女子倒很是稀奇。
“这个孩子我要,你另换一副保胎的药。”兰昀蓁的手不自觉地便抚上尚未隆起的小腹,遮挡于蕾丝帽沿后的那道眸光温和而坚定。
青锁看着她,亦是愣了片刻,转而又朝郎中道:“……对,换保胎的药,保胎用的。”
……
“你当真打算留下这个孩子?”漆黑的夜里,青锁问她道。
兰昀蓁睁眼望着天花板,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她反应如此之淡,青锁更加睡不着了,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却又思及她此时怀有身孕,怕她着凉,只得又仔细万分地将被子压好:“那贺家跟聂家那边,你该如何?”
“我想出了一个法子……但仍需再想想。”兰昀蓁回道。
“你倒总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法子。”青锁有些发愁,“这孩子的父亲现如今又在何处征战呢?此事也该叫他晓得吧?”
她是在讲贺聿钦了。
闻言,兰昀蓁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对她,温和道:“我还没想过要告诉他。”
“难道这孩子不是他的?!”青锁惊怪。
“……是和他的没错。”兰昀沉吟了少顷,“但这也是我的孩子,青锁。此时他独在京城,分身乏术,将这份消息传给他恐怕只会添乱……更何况,我已嫁给了他的堂兄。”
“我不能害了这孩子,亦不能害了他。”她双手交叠地放着,隔一层锦被同小腹相贴。
犹记得年前时,自己还曾晕倒过一次,本以为,只是因糟心的婚事与医院里忙不迭的手术致使压力过大而如此,可如今想来,或许亦有腹中这小家伙的“功劳”在了。
那时的她尚且不知自己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非但疏忽了身体,甚至还曾直接晕倒在地。
可现今知晓后,再忆起这回事,心中不免觉得后怕。
这孩子当真是顽强极了。
“我想回苏州生下这个孩子。”兰昀蓁轻喃道,“小家伙会出生在我曾出生的地方,亦会在我长大的地方平安无忧地成长。”
她绝不会使这个孩子同聂家有分毫纠葛,云聂两家上一辈人的仇恨,会一一自她手中了结。
这个孩子只会知晓,自己的父母两家是何等的深明大义、图国忘死。
“青锁,你与我一同离开这里吧。”房内未点灯,兰昀蓁侧身躺着,脸压于温暖的掌心里,就这般直直地望向她,“你是我此生的挚友,我晓得你会满心眼爱着这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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