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深褐的知了挂在外头庭院的树枝上,乘着荫凉,肆意地吱鸣着,直闹得人心浮气闷。
月份渐长,兰昀蓁的身子便愈发地重了,可重量只涨在肚子上,匀不到四肢上去,使她连自如地活动都有些困难。
“小姐你起来啦?”弥月方从外头回来,两手中都提着装得满当食材的袋子,仔细瞧去,眼下还浮现着一片淡淡乌青。
清风拂动的窗帘边,兰昀蓁扶着腰背,正拨弄着独腿葵花圆挺桌上搁着的那台收音机。
红棕色的收音机发出嘶嘶的稀音,她已调试过许久,可仍不见效。
许是坏了,该找人来修修了。兰昀如是想着,一边瞧向弥月:“你今日脸色为何差成这般?可是没歇息好?”
弥月无奈地哭笑着脸:“没……小姐,我歇得挺好的。”
今日一大清早,青锁从睡梦中清醒,忽而便打算午饭要做一道西湖醋鱼,于是乎,不由分说地便拉起弥月去菜场,买回一条最为鲜活的大鲤鱼。
若要论为何,这其中缘由无二。无非是近来天气溽热,兰昀蓁的食欲不佳,眼瞧着她腹中的小家伙渐渐地长了个,可她自身的体重却反而降了两斤,这可叫青锁忧心极了。
她晓得她喜欢甜口,又欲让她开胃,便想到要做这道西湖醋鱼。
“我将食材放进厨房里去。”弥月困得眼皮子都快粘上了,连忙将东西放置好,趁小姐无事,抓紧地回房中补个回笼觉。
青锁不知在做何事,恰好拖到现在才进屋。
“你可又是拖着弥月陪你一道早起去买菜了?”兰昀蓁早便瞧穿了,此刻眉眼温和地弯起,望向青锁。
后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烦难事,两条细眉微微拧起,忽而觉察兰昀蓁在同自己说话,便又将眉心松懈下来:“一个人去买菜,没人陪着说说话,总归是没趣的。”
青锁笑起来,面上不见方才的愁云:“再说了,我若不起个大早出门买菜,你今日中午吃的西湖醋鱼要从何处来?”
一面说着,她的视线略瞧了一眼餐桌:“怎又是吃几口便不吃了?可是仍觉着不合胃口?”
“倒不是因着这个。”兰昀蓁轻轻摇头,“这几日,不知是天气热起来了还是怎的,我总是吃不下东西,胃里难受得很。”
说着,她端起独腿葵花圆挺桌上的收音机,左右细致地瞧了一番,又朝青锁道:“这台收音机又不出声了,改日得将它送回厂里去修修。”
兰昀蓁口中所说的厂子,乃是她与萧宪共同在苏州成立的那家无线电股份有限公司名下的工厂。
兴办这间工厂的缘由倒也当真巧极。
从前借住在铭德里的那群学生们中,有几人受兰昀蓁资助,在美国的万国函授学校里学习无线电技术,他们几人能够熟稔地自行组装收音机,又心念着要报恩,便将自己组装出来的第一台收音机送到了兰昀蓁这处。
市面上销售的许多海外收音机价格都不菲,兰昀蓁是知晓这点的,她担忧他们几人手头拮据不愿开口,想着须顾全学生们的自尊心,便主动问起组装这样一台收音机所需的零部件是从何而来的。
不问不知,学生们告诉她,国外的无线电原材料价格昂贵,但实则自制起来并不麻烦,是以他们几人自己动手,将零配件做出,最终又一一组装好。
那几位学生自己组装出的收音机,要比百货商场里销售的海外产品便宜许多——物美价廉,彼时的兰昀蓁脑海中顿然浮现出这个词,不由分说地,便与萧宪一同创办了一家公司,聘请来那几位无线电专业的学生,将他们设计出的第一代产品投入批量生产。
“工厂里的收音机都不知更迭到第几批了,你手中的这位,可算得上是元老级别的老古董了,干脆换一台新的。你若不忍辜负了的学生们的一番心意,将这台好好收起来,保存着便是。”
想起方才进屋之前,在街头报童手里买来的那份日报上登载着何种消息,青锁的心里便有些发怵。
今日的晨报上刊登了北方的哗变,反动者恶意引爆兵工厂,众多军士前去救援时,却突发二次爆炸,死伤众多,尚有人生死不知……文章底部的那一列列黑字人名里,贺聿钦的姓名亦在其中。
她不敢将此事告知兰昀蓁,是以今日未如往常一般将报纸带回,只借口是忘了买。
恰好宅中唯一那台收音机亦坏了,坏得当真是及时,这又不由得使青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但也不非得急着在此时将收音机换了。”青锁匆匆地说了句,将话题挪回到膳食上来,“老话说得好,‘思伤脾,忧伤胃’,我看呐,你就是每日里想的事情太多,心情恹恹的,连带着胃也一道,才会叫自己连饭也吃不下。”
青锁去壁橱里拿出一个棕褐色的坛子,又取来一只青花菱口碟,搁在桌上盛着爽口小菜:“所幸我清早出门前,用砂锅煨了些紫苏粥,紫苏辛甘气温,和中开胃,一会儿再配上我用独家秘方腌制出的咸鸭蛋和小菜,准保你得多吃上几口。”
二人正说笑着,萧宪忽而从外头回来了,且面色沉凝。
“这是怎么了?”兰昀蓁望向他,握着调羹的手就此放下。
萧宪沉默地走进餐厅内,顿了好一会儿,似乎要说,却又抿了抿唇:“今日一早……”
兰昀蓁静静地候着他讲,一旁坐着的青锁却似乎感知到他要说些什么,忙出声问询道:“萧公子可是吃过早餐了?厨房里还有紫苏粥,你要不坐下来吃一些?”
萧宪尚未出口的话就此被打断了。
他眸色复杂地瞥了青锁一眼,后者扭过头,拧着细眉,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欲让他顾虑兰昀蓁的身子。
萧宪的唇又抿上了。
兰昀蓁只瞧见青锁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左右微微摆动了下,无须再去看她神情,都知晓面前这二人,大抵是在为着什么事情打商量了。
“你接着说你的,这件事情我总归是要知晓的。”兰昀蓁转眸看向容色深沉的萧宪。
自打青锁回府,言报纸忘买了时,她心中便觉着有些不对劲了。
有何事,是须在眼下将她给瞒住的?
除非……
萧宪的唇角绷住片刻,而后道:“昨日深夜,京城哗变,有人设局将兵工厂引爆,诱留守驻京的几位骁将前去救援平民百姓,意图将其一并铲除……”
兰昀蓁的手指从那柄调羹上离开了,双眸直直地盯着他,等着他的最后一句。
一旁坐着的青锁此刻当真是焦心极了,心怨着萧宪为何非选要在兰昀蓁临产之前说出此事,亦担忧着待会她听见了实情,该如何宽慰她才妥当。
“然后……?”兰昀蓁问他。
萧宪微微低首:“那几位骁将中,一位牺牲,其余两位皆负伤,余下的一位……是贺聿钦,至今下落不明。”
“兵工厂废墟下的众多尸首中并无他的脸孔,他仍活着的机率十分大,正因如此,设计铺谋之人亦正在搜捕他。”
有那么一瞬,兰昀蓁只觉心脏蓦地被人攥紧,耳畔传来刺耳的嗡鸣,连头皮都在突突地绷动。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你现在同我讲这些,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兰昀蓁的手指微微发抖,抬手去拿水杯时,却不慎打翻了粥碗中的调羹。
豆青釉的瓷勺于颇为突兀的清脆声中跌落地板,霎时间摔得四分五裂,连带着勺上残余的紫苏粥亦溅落在周遭,纷乱而狼狈。
青锁忙将那几块碎瓷片用鞋尖拨开,以防扎到她,紧接着又往厨房跑去:“我去拿簸箕来。”
萧宪弯腰拿起桌上的抹布,一边擦拭着洒于她手边的热粥,一边低声对她道:“你同贺聿钦的事,已被京城的那些人知晓了,此事暂且未查出是何人走漏的风声,但当务之急是,他们手底下的人很快便会到苏州的这间宅邸来搜查。”
“我已同日租界里一家高级私立医院的院长打点好了关系,天黑之前,我们便动身离开此处。届时,对外称你染上了传染病,不便见人。”
肚子微有些痛觉,兰昀蓁抬手轻抚了抚,后背不知何时已渗出一层薄薄细汗。
萧宪放下抹布,握住她的手,扶她站起身:“孩子会平安且顺利地在医院的产房里出生。有我日夜守在那里,你不会有事。”
-
七月底。
那台损坏了的收音机终究未被换新。
萧宪得空时,将它送回了工厂里修复,又将其带到了医院。
青锁本是不赞许此事的。
“眼瞅着预产期一天天地近了,你此时将收音机修好了给她,若再让她听见些什么不好的消息,刺激到她可怎么办?”她拧着眉,朝萧宪道,忽而又觉察窗边的立着的兰昀蓁正在安静地收听电台,于是又刻意压低了些嗓音。
萧宪的目光落在背对着自己的兰昀蓁身上:“她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脆弱,有些事,你愈瞒着她,反倒愈使她心中不安宁。”
自窗外拂来的风携着一股热气,挤进病房内,冲淡了些许消毒水的气味。
兰昀蓁拿帕子揾了揾额边的细汗,另一只手将收音机的音量旋大了些。
今年五月时,开洛广播电台《申报》馆分站开始播音。
每日都会在两个时间段分别报告新闻。
其一,乃是上午的九时四十五分至十时一刻,内容大多为小菜上市、汇兑的市价及钱庄兑现价格等。
另一时间段,便是兰昀蓁正听着的这一个——晚间七时至八时三十分。此时所播报的,皆是各地重要新闻。
昏黄暮色中,喈喈蝉鸣同收音机那头女播音员温柔的声音萦缠一处,显得闷热又聒噪。
兰昀蓁细细地微颦起两条柳叶眉,欲静心去听,便不由得将手中的藕荷色菱锦方帕换成了一柄西洋母贝折扇,以驱散几分溽暑之气。
她不知站了有多久,直至那夜色里吱鸣的蝉声都弱下,播报员小姐的和声细语全然不见,转变为百代公司新发行的留声机唱片的婉转歌声时,一旁候了许久的青锁便上前来了。
“今日的新闻都播报完了,你站了这般久,也该坐下来歇歇了。”
未能听得自己想听的消息,兰昀蓁的眸底掠过一丝怅惘。她由青锁扶着于床边坐下,看向萧宪:“宅子那边,情况如何了?”
“今日午时,已有三人前来‘拜访’过了。”萧宪走到窗边,为她将玻璃窗阖好,“他们执意要在医院见你一面,暂且被我拦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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