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辛重光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可无论他如何瞪大双眼,目之所及,只有如漆似墨的幽暗迷雾。他小心谨慎地伸手向前探去,就在他触碰到那黑雾的一瞬间,那雾竟“飕”地缠上了他的手掌,顺着手臂就要往袖子里钻。辛重光眼疾手快地拍打手背,甩掉黑雾,同时面不改色地撑地起身,紧着后退了几步。
没等他站稳,又有凄厉的喊叫声从身后传来。辛重光猛的一转身,赫然发现缭绕身后的黑雾不知何时竟已化作赤焰火海。火光之中,隐约可见一长髯老者。那老者匍匐于地,明显力不能支,但仍旧竭力朝着辛重光站立的方向缓慢挪动,口中不住地呼喊着:
“旭儿……旭儿……小小……救小小……”
辛重光瞳孔一震,下意识地就要探身向前,伸手去拉那老者。可下一秒,伸出去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脑中被那苍老而虚弱的喊声搅乱的思绪。随即紧紧闭上双眼,垂下手,攥紧拳头,一面强迫自己不去听那火海之中的呼救声,一面在心中默念:
“这不是真的,快醒醒,辛重光。醒过来!”
呼喊声戛然而止。辛重光紧绷的心弦刚一放松,便有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声响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的耳膜。
那是一个小孩子抽抽嗒嗒的啜泣声。
辛重光身体一颤,感觉自己的左胸仿佛被一记重拳击中。他猛的睁开眼,片刻前还在熊熊燃烧的烈火转瞬间竟已熄灭殆尽,空余断瓦残垣一片。在那废墟的尽头,有一小女童蹲坐在一截残墙的拐角处。她双手环抱着膝盖,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小小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轻轻抽动着。
辛重光好不容易用理性铸就的防御堤坝在见到那女童的一瞬间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不住地盘旋——他保证过的,他向她保证过的,他不会丢下她一个人,他会保护她。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辛重光不顾一切地向那女童冲去。可就在他踏上瓦砾堆的一瞬间,脚边腾起的黑烟似蛛网一般缚住了他的双脚。他每向前迈一步,便有更多的黑烟腾起。很快,他的双腿,他的躯干,他的双臂,就连他的脖颈,还有他的眼耳口鼻都被那黑烟缚了个严严实实。
辛重光顾不上理会那黑烟,他只想尽快赶到女童身旁,一刻也不愿多耽搁。可那黑烟却像一条条缚住猎物的黑蛇,越收越紧。辛重光感觉自己像是被缚在了一个厚重的茧里,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隔着黑烟织就的茧房,女童的哭声听上去已不太真切,辛重光心急如焚却动弹不得,只能在一片黑暗中拼命做着无力的挣扎,盼望着能冲破束缚,奔向女童。
就在这时,“辛头,辛头。”一个熟悉的嗓音似一柄利剑划破茧房,将困住辛重光的梦魇击了个粉碎。
辛重光一下子睁开眼,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面庞立刻闯入眼帘。
那少年蹲在辛重光面前,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手里还抓着半截烤番薯。少年身后古木参天,树冠交错遮云蔽月,但仍有零星月光穿过树冠的缝隙倾洒而下,勾勒出了婆娑的树影。
见辛重光醒来,少年关切地问道:
“又做噩梦了?”
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少年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
辛重光没有理会他的问题,靠着树干直了直腰,然后伸手解下挂在腰间的羊皮水囊,狠狠灌下去一大口水。不知为何,此番南下,一入夜便梦魇频频,越往南走,梦见小小和石先生的时候便越多。
难不成这是上天的某种暗示?可暗示的究竟是苦寻之事终将成空,还是转机将现呢?辛重光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琢磨那未定之事,然后将水囊扔给眼前的少年,道:
“我不是说了……”
“不许!咳,咳,”
少年刚灌了一口水,正努力往下咽着番薯,听着辛重光话锋不对,着急忙慌地将话头抢了过来,一不留神却被嘴里的番薯呛得咳嗽不止。辛重光见状没再说话,只是探身向前,伸手轻拍少年的后背,耐心地等他顺过气来。
“咳,咳,不许生火,”少年急着为自己辩解,顾不得咳嗽继续说道,“咳,你放心,咳咳,一个火星子,咳,都没有!咳咳,我上那边顺的。”
这时,少年嘴里的番薯已于慌乱间悉数咽下,他颇为得意地朝林木稍显稀疏的远处抬了抬下巴,又灌下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这才接着说:
“那几个车夫烤了一大堆,肯定吃不完,我不拿就糟践了。”说着,少年放下水囊,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眼角因呛咳激出来的泪花,然后将手伸进前襟,摸出了一个烤番薯递给辛重光,“呐,有食同享。”
看着少年递来的番薯,辛重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自打跟着刘士南下以来,这小子隔三差五地就要上刘士队伍里偷点东西吃,说什么都不管用。偷两个番薯事小,要是暴露了两人的行踪,影响了后续的行动就……
想到这里,辛重光眉头微皱,上头要他跟紧刘士,伺机接近,想办法尽快套出刘知德勾结萧喆私铸钱币的实证,可刘士的队伍从出发到现在一直在日夜兼程地赶路,连歇脚喝茶的功夫都少有,他们二人除了远远尾随,根本没有机会很自然地接近刘士,又何谈行动?
少年见辛重光迟迟不接番薯,干脆一把给他塞进手里,然后抓起水囊,紧挨着辛重光一屁股坐到地上,惬意地往树干上一靠,洋洋自夸道:
“哎呀,你放心,我小八爷偷东西,神仙也发现不了。白食珍贵,不吃是罪。你就放心吃吧。”
话音未落,二人头顶的树冠上一阵骚动,一只长臂灵猴唰的一跃而下,一把抓起辛重光手中的番薯便塞进了嘴里。不等二人有所反应,那猴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缘木而上,攀着树木的枝干三两下一荡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位自称小八爷的少年哪能料到举头三尺有泼猴。反应过来的他生怕那猴子再回来,一股脑儿将手里剩下的番薯全塞进了嘴里,惊魂未定地嘟囔道:
“这破地方哪来那么多猴子。”
正缄口沉思的辛重光也没料到会有泼猴夺食,回过神来的他先是一惊,紧接着又觉得此情此景颇为滑稽好笑,忍不住打趣道:
“神明不察,泼猴有眼呐。”
本来便有些难堪的少年让辛重光这么一损,面子上更挂不住了,他干脆靠着树干两眼一闭,不去理会辛重光的戏谑之词,专心品味起了唇齿间绵密的甜香。
辛重光看着身旁这个一脸尴尬,大嚼特嚼的少年,不由得又想起了梦中那个倚墙哭泣的女童。不知小小是否也似小八这般命好,能得遇好心人相救,活至今日。这么想着,辛重光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好心人……他算是好心人吗?小八如今跟着自己……又算是命好吗?
想到这儿,辛重光从挂于腰间的一只玄色囊袋中拈出一粒赤色药丸仰头吞下,又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小八,漫不经心地问道:
“药吃了吗?”
小八跟被针扎了似的,一下子从树干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腰间解下一只软皮制成的束口小袋。那袋子仅拳头大小,通体玄色,袋底隐约可见一环状压花纹样。整个袋子无论形制大小还是压花纹样,都和辛重光腰间挂着的那只一模一样。
小八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拈出一粒赤色药丸吃进嘴里,又两手扯着袋口,认认真真数了两遍袋子里剩下的药丸数量,这才仔仔细细扎好袋口,将其重新挂回腰间。
“辛头,忘了吃真的会七窍流血而亡吗?”小八咽下药丸,试探着问道。
“怎么?怕了?”辛重光微一挑眉,笑着看向小八。
“怕……谁……谁怕了!?小孩子才怕!我就是担心……那个死相有点难看……”小八结结巴巴地嘴硬道,但脸上的神色却是肉眼可见的暗淡了下去。
“死倒是不至于。”辛重光收起了笑意,脸上看不出表情。
“真的!?我就说嘛!好歹也是太子……”小八暗淡的神色瞬间被点亮,但话还没说完便听辛重光轻描淡写地补充道:
“死了可能更舒坦。”
“比死还难受?!”小八坐不住了,扒着辛重光的肩头追问到,“你唬我呢吧,辛头?有人试过?!”
辛重光深渊一样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默不作声地抱着手靠回树干上,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番薯吃美了就抓紧睡会儿,我盯着。”
小八一听番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辛重光说:
“对了辛头,我偷番薯的时候听那几个车夫叨咕说刘士不干了,闹着要住店呢……”
“住店?”辛重光打断小八,“那管家答应了?”
“八成吧,那几个车夫都商量着要大喝一顿,好好歇一下了。”
辛重光在心里快速捋了一遍出发前记下的西南方志图,他们此刻露宿的这片密林地处长兴山脉腹地,这里山高林密,行路不便,虽有不少当地山民踩出的穿林小道,但能容马车疾驰的平易官道仅林子外面这一条。
刘士的队伍里单辎车就有两辆,且自打离开申城就一直沿官道南下,不出意外的话,后面也会继续沿官道前行。而长兴山脉一带山民多散居,供往来路人歇脚住店的茶篷客栈多集中在几个较大的城镇附近,大山里能供人住下休整的只有零星几处逆旅。
按刘士一行人这几日的行速推断,若是一早出发,明日午后可行至白云山脚,而那里正好有一家。想到这里,辛重光隐隐觉得这荒野逆旅兴许是个机会,便转头对小八交代道:
“你赶紧休息一下,明天早点出发,先去前面探探路。沿官道往前十五里左右应该有一家客栈,就在山脚下……”
小八一听有客栈立刻来了精神,抢着问道:
“我们也要住店吗?!”
“先听我把话说完……”辛重光对小八这跳脱的性子早已习以为常,他没有理会小八的问题,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此去有两个任务,一是探探虚实,确认一下这客栈有还是没有;二要暗中摸一下这间店的底细,看看干不干净……”
“不用明天!我现在就能去!”
一想到有可能住店,小八睡意全消。
出来这么多天,为了隐匿形踪不被发现,辛重光一不让生火造饭,二不许高声喧哗,连两人骑的马都被套上了嘴套裹上了蹄布。每天除了啃干粮就是喝凉水,小八偶尔上刘士队伍里偷几口热乎的吃还会被数落半天。眼下可算盼来了住店的机会,小八一颗心早就飞到了那十五里外的山脚下,那还能静下来安然入眠。
“行吧,走小路应该天亮前就能回来,之前给你画的方志图还在吗?”辛重光见小八一脸兴奋,不忍扫兴,索性随了他的意。
“揣着呢!而且我也早都背下来了!”小八一拍胸脯,一脸的自信。
“那就去吧,小心别让他们发现。”
说话间,小八已经摸到树干后面解开了缰绳。等辛重光交代完最后一句,他轻手轻脚地翻身上马,趴在马背上一面轻抚马脖小声安抚马儿不叫其出声,一面轻夹马肚,驱马往密林深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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