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刘士的车队出发,辛重光与小八调转马头,沿林中小径疾驰而去。等到与刘士的队伍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二人停下休整了片刻,然后摘掉马儿的嘴套蹄布,伺机钻出密林上了官道,直奔那山脚逆旅。
约莫跑了两个时辰,辛重光远远望见前方山坳出现了一座小院。紧随其后的小八也瞧见了,他轻夹马肚追上辛重光,大声说:
“辛头,到啦!”
辛重光闻声一拉缰绳,让马儿慢了下来。两人就这么慢悠悠并行至了小院门口。没等两人下马,早有一老妪听见动静迎了出来。
“二位是喝茶歇脚还是……”
“住店!”不等老妪将话说完,小八抢着答道。说完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往院子外面的树上胡乱一拴便轻车熟路地跑进了院门。
辛重光默不作声地翻身下马,一面拴缰绳一面用余光打量着站在客栈门口的那位老妇人。
昨天小八夜探之时,寻遍整间客栈都只找到了这老妇一人。此时又只有她一人出来相迎,若是推测无误,她应当是孤身一人经管着整间客栈。可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是仅靠这孤老妪一人,勉强维持经营或许有可能,但要是遇上个山匪强盗,她要如何守得住?
再细观那老妪,鬓发花白,筋骨绵软,别说有功夫了,怕是重一点的农活都极少干。观其面相更不像是道上之人,若是这客栈真有蹊跷,又是如何运作的呢?
辛重光虽心存疑窦,但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决定先进店看看,静观其变。如此想定后,他两三下拴好缰绳,迈步向院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细心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这院子整体看来是个小型三合院。院子坐北朝南,背靠白云山,面冲官道。院墙是竹子编就的单层篱笆,院内屋舍皆是夯土板筑而成。正房三间,左右各带一间耳房。
因正房地势较高,东西厢房皆为二层吊楼,不过两边的架空层都用稀疏编就的篱笆围了起来,还开的有门。根据小八昨夜探查到的情报,这两间简易小屋里都养的是桑蚕。
紧挨着东边蚕房的是一个简易竹棚,竹棚里砌的有灶台,堆的有柴火,还摆着不少竹架,搁着不少碗筷锅釜,应当是这间客栈造饭的灶房所在。院子正中摆着不少竹制矮桌板凳,西侧靠院门的位置还有一木井。
此时小院寂静无声,若不是院子门口挂着店招,这小院看上去倒更像是个乡野民居。
若真是个民居,辛重光在心里盘算着,如此形制大小,至少应当有住的有五六口人,怎么会只剩那老妪一人?
小八就在靠门的矮桌旁坐着,见辛重光进来,他一个劲冲辛重光招手:
“辛头!这儿!”
辛重光拎着包袱坐到小八身旁,紧随其后的老妪上灶房提了一壶茶水过来,给二人各倒了一碗热茶。一口气奔驰了十几里,小八早已口渴难耐,伸手就要去端茶碗。辛重光不动声色地按下小八伸出的手,抬头对那老妪说道:
“大娘,劳烦您给弄点吃食,再备一间客房。”
说完,辛重光在自己面前的茶碗上方轻一弹指,将一些级细微的白色粉末从指甲缝里弹入了碗中。接着,他顺势端起茶碗,轻轻一晃,同时瞥了一眼碗中的茶水,见茶汤并未发生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这才抿了一口碗中的热茶,含在口中仔细分辨。
辛重光这一系列动作利落迅速不着痕迹,虽然就发生在那老妪的眼皮子底下,却丝毫未引起她的注意。可眼巴巴盯着辛重光的小八就不一样了。他密切关注着辛重光的一举一动,见辛重光抿了一口热茶,他死死盯着辛重光的喉咙,喉结一动,不等辛重光松手,他直接用另一只手端起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喝完还不尽兴,又举起茶碗要那老妪再添一些,同时还冲辛重光一抬下巴,颇为得意地说:
“我就说这水干净吧!你还不信。”
辛重光微微一笑,仰头将自己碗中的茶水也喝了个精光。
那老妪并未听出小八的言下之意,还当小八是在夸自己的茶好,开心地给二人又各倒了满满一大碗。见小八又是一口干,她干脆将茶壶放到了小八手边,任其自行取用,然后将两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颇为慈爱地对小八说:
“小公子慢些喝,我家这口井打出来的水又清又甜,沏什么茶都好喝。”说完她转头看向辛重光,语气里添了几分局促:
“公子,这是我自家的院子,吃食上可比不了官路驿站,只能家里有什么给您上什么,不过价钱也便宜,两个人只要四个铜板。”
“无妨,有口热的就成,不过……”辛重光放下手中的茶碗,故意四下望了望,然后稍显疑惑地抬头看向那老妪,“这么大个院子就您一个人住?”
“哎……”那老妇人轻轻叹了口气,“不瞒您说,五年前我家还有七口人呢。那会儿老头子每天带着儿子们下地干活,我呢就带着两个儿媳妇经管家里的事。因为院子就在官道边上,我们还在院子里支了茶棚,卖茶补贴家用。每天这院子里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可不是如今这冷冷清清的模样。”
“哦?那后来是孩子们分家搬走了?”辛重光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故意问道。
“分什么家呀,腊月里突然就下了军帖,说北边要打仗了。大儿子从军不到一个月就传来消息说兵败了,我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儿媳妇守不住活寡,转年就带着孩子改了嫁。”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辛重光一面漫不经心地嘬着茶,一面在心中不停筛选着老人话里的关键信息。五年前的腊月,北方战事,兵败。倒是能和威远将军北伐战败一事对得上。
五年前的冬月,大燕北境邻国鞑尔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雪。鞑尔各部迫于生计频繁滋扰大燕边境各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护百姓安定,彰显国威,威远将军秦松亲率秦家军精锐北上驱敌。
就在捷报频传,战事将息之际,圣上竟突下诏令,要在北境征战多日的秦家军充当先锋,继续北上直捣鞑尔腹地。同时下令在大燕全境征召壮丁,集成万人大军北上支援,而秦家军余部则留守大燕以固国防。可不知怎的,乘胜追击的北伐大军竟全军覆没,就连无一败绩,正值壮年的威远将军秦松也战死沙场。
没有人知道五年前的北境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效忠影卫多年的辛重光却看得明白。萧皇后与太子已争斗多年,在亲舅舅秦松身死之后,太子迅速失势,想必那北伐败局也并非偶然。
“您方才说家里有七口人……”辛重光试图引导那老妪继续讲下去。若是这客栈真有蹊跷,那老妇人说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漏出破绽。
“可不是吗,七口人一下子就折了仨。我和老头子觉得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干脆让小儿子两口子搬到我们屋对面,将两边的吊楼都改出来做了客栈。也不知是不是先生没请对,改坏了风水,家里头的祸事打这时候起就没断过。先是老头子上县里卖茧子被打断了腿,成了废人,然后府衙的税一年比一年高,茧子一年比一年卖不上价。乡里人活不下去了去县衙闹事,小儿子两口子跟着去了就没回来。我问遍了人才知道乡里去的都被抓起来服了徭役。老头子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年关上也没了……”
老妪细细叙说着过往的苦难,脸上的表情却平静似水,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经其口吐露而出的都是别人的故事,与她自己没有丝毫关联。
辛重光仔细研究着她的表情与姿态,对于长期遭受苦难的人而言,呼天抢地这样歇斯底里的表现的确少见,毕竟反复搓磨之后,剩下的只会是漠然与平静。而近年朝局动荡,对外有北伐大战,对内又大兴土木开凿运河,名目繁多的捐税确实一年多过一年。且西南一带的丝绸销路都被刘知德的胞弟刘知礼一手把着,一家独大的地位加上刘氏与萧氏这一层关系,目无王法,恣意打压蚕农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看来,这老妪恐怕却为普通山野村妇一名。既然身份不再存疑,辛重光觉得已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必要了。毕竟浮生若梦,苦短难长,他亲身经历,亲眼见过的苦难实在太多,既然无能为力,牵绊太深反而不好。辛重光拎起茶壶,往自己的茶壶里续了一些茶水,然后放下茶壶轻叹道:
“世道艰难呐。”
辛重光一声叹息将那老妪一下子从往事中拽了回来,她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说:
“您瞧我,同公子唠叨这些做什么。”说完又想起还未同来客介绍客房,便指着两边的吊楼说道,“现下院子里没有别的住客,两个吊楼上的铺都空着,您二位随便睡,只要十个铜板一个人。”说完又指了指北边高出的正房,“东屋也能住,不过价钱要贵些,要一百个铜板一宿。”
辛重光顺着老妪的手指看向正房的方向,如若小八昨夜探查无误,东西厢房里都是通铺,正房两边的耳房一间堆满了杂物,一间存着粮食,都住不了人,三间正房里,西屋是店主老妪自住,堂屋一般不住人,那么空着能住人的只有东屋一间。
辛重光在心里略一盘算,当即低头从包袱里取出钱袋子,数了一百文钱递给那老妪,说:
“我们住东屋。”
小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觉得辛重光一定是疯了,放着便宜的不住,竟专挑那贵出十倍的?!自己跟着辛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不把银钱当钱花。难不成是有感于这店主老妪的辛酸往事,想尽力帮衬一把?可这实在不像他辛重光这只万年铁公鸡的做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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