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衡君玉理,烁明震尊之子,享天命而生,神采奕奕,持高天明镜,既职兼案,公正无私,神明之政也。
——《古语·神庭·十二君》
夜色渐深,因着这几日连夜的奔波,众人面上都有几分倦色,鉴于事关重大时间紧急,一时也无人提出异议想要休息。终于在宋长煜打了第十个哈欠后,燕支大发慈悲,宣布休息一刻钟。
季悯长舒一口气,宋长煜倒头就睡,宣凛还没来得及放松紧绷的神经,就又听见魔神无情地呼唤他的名字。
“怀英,你跟我出来一下。”
这还是宣凛第一次见到京城以外的冬天。
洛京繁华,它的冬日风光也是绮丽而华贵的,银白冰雪下掩着碧绿的瓦檐,朱红的宫墙上映着暗黄的烛光,霜花绵延至青翠的竹叶上,斑驳的梧桐枝上绽放着梨花,一簇又一簇绵密的雪,如精灵一般轻柔地落在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上。
宣凛不喜欢冬天,这个季节对他来说太过寒冷了。但是季悯和宋长煜喜欢,京畿落下的雪让他们想起遥远的北境,红柳黄沙,戈壁浅滩,瀚海阑干,雪满天山。而他们怀念故乡的方式是裹着被子睡大觉。
“不管怎么说,洛京和寒州还是差太大了嘛。”他把季悯从被窝里揪出来时,对方就是这么信誓旦旦地和他狡辩,“所以我只能去自己梦里缓解一下自己的思乡之情。”
他当时没信,觉得哪里的风雪不是风雪,只说要睡也得先把饭吃了再睡。现在他亲自来了北境,真正见到了所谓大漠风光,才发现季悯其实没诓他,京畿的大雪与北境的大雪,确实是不同的。
齐州荒凉,遥遥望去,只见其红土黑血,白雪金铄,飞沙粗粝,寒风萧肃,枯杨逶迤,棘花稀疏,琵琶声缓,玉笛声哀,多流民,多孤魂,多苦寒。
燕支站在他身边,望着黑夜下无边无际的沙漠海洋,叹道:“幸好你来了齐州。”
宣凛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我来齐州?”
燕支赞许地看他一眼:“你看出来了?”
“阿季籍贯在寒州,燃月从小在青州长大。”宣凛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只有我从来没看过北境的梅花。”
“那你现在可以看到了。”燕支笑着说道。
“可是哪有梅花?”宣凛反问他,“只有风雪。”
燕支笑了笑,伸手接了一片六出琼花。
“天界有神庭,冥界有黄泉,你看这人间风雪,又何尝不是神庭落花。”
白雪漫漫,黑夜沉沉,宣凛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远处沙洲,看得眼睛生疼:“所以老师你到底要说什么?”
琼花没有融化在他的掌心,它在下一乘萧肃的北风中飞远了。燕支把手揣回袖中,反过来没头没脑地问他一句:“你相信你爹爱你吗?”
“……”宣凛扭头就走。
走了一半被师父提着衣领子无情地拉了回来:“没跟你开玩笑,认真的,快回答。”
“……我想不出这个问题有什么回答的价值。”宣凛一边解救自己的衣领一边毫不留情地反问他:“在您眼中我和我爹很熟吗?”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罪该万死的东西,挣扎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皱着眉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燕支:“您不会被他收买了吧。”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燕支被他气笑了,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下他的脑袋,“什么叫我被人收买了?”
宣凛赌气道:“那您为他说话干嘛,说什么隐忍的爱,还是为我好?”
燕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宣怀英我问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宣凛扭过头一声不吭。
燕支的笑容逐渐阴险:“非要我揪你耳朵是不是?”
宣凛把头扭回来眼巴巴地看他:“师父。”
“……臭小子。”燕支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这话指的是谁?”宣凛彬彬有礼地问:“是您吗,还是我的父亲?”
“你爹。”燕支双手抱胸,懒懒散散地倚在栏杆上,“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宣凛嗤笑一声:“他把我扔去青梧殿就有感情了?”
燕支看着他欲言又止:“你父亲他也是情非得已……”
“我知道。”
“哦你知道啊……你为什么会知道?!”
平地一声雷,燕支吓得差点没把自己从栏杆上摔下去,宣凛好心扶了他一下。不知何时他也随着师父倚在了栏杆上,浓浓的夜色乌沉沉地压在那俊朗而冷淡的眉眼上,那双饱受争议的、被世人视为妖孽、避之不及的淡金色的眼睛,明明隐匿在了黑夜里,却如同刀锋一样,闪烁着冷肃的光芒。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宣凛平静地说,“爹知道娘知道兄弟也知道,你知道阿季知道长煜也知道,平民百姓知道贩夫走卒知道达官显贵也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他垂下眼睫,淡淡道:“我自出生起便开始记事。”
“与上古邪神同为金瞳,便被人视作魔王转世,我的母亲因为我饱受非议,我的兄弟则对我心生怨恨,我的父亲更是避我如蛇蝎,说是把我养在了别宫,实则把我扔到无人打理的青梧殿,任由我自生自灭,若不是含心姑姑心善……”他冷笑道,“世人知我生于寒冬,取凛冽之‘凛’字为名,却不知我这个以风为名的三皇子,差点死于出生后的第一场风雪。”
“他却以为我不知道,他以为我年纪小不会记事……可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轻声说道,“可我不怨他,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母亲,我没有恨过宣烈,我也没有恨过他。”
“但我做不到。”宣凛轻轻地说道,“我做不到和他和解,我做不到和一个想要杀了我的人其乐融融,父慈子孝……我都记得,老师,我都记得。”
他在燕支面前一贯冷静自持,纵使自揭伤疤,面上也端得一派无波无澜,只有那双隐匿在黑暗里,紧紧扣着栏杆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燕支叹了口气,拍了拍徒弟的肩膀:“但他又把北境给了你。”
“是啊,他把北境给了我。”宣凛苦笑了一下,“他让我拜您为师,又点了阿季和长煜做我的伴读,朝堂上下谁不知我是昭武将军的徒弟,谁不知我将来会被封到北境去,执掌一州兵权……就同您,同韩刺史,同宋将军一样。”
“陛下无意立你为储,可惜旁人不这么想。”燕支也跟着他苦笑,“一个有兵权的皇子……看着就够烦心的吧。”
“不然怎么着急除掉我呢。”宣凛耸了耸肩,“外有狄族,内有流民,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从未带过兵的毛头小子若是真死在了路上,也不会有多少人感到惊讶吧。”
“有师父在,是不会让你死的。”燕支抬手揉了揉紧锁的眉宇,“只是你这次回去又要碍不少人的眼了吧。”
宣凛自嘲道:“是啊,估计要排着队来杀我吧。”
燕支笑道:“那你下回记得留几个活口,说不定能问出些东西来。”
飞雪渐歇,天将破晓,燕支看着宣凛,看着这个他一手教导长大,出落得越英俊也越冷漠的孩子,眼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惆怅来。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喊你来北境吗?”他指了指天沙交接处,地平线上那一抹鱼肚白,自顾自地说道:“北境之地,纵横千里,内襄四州,外附百城,自建国起,先有祁王内乱,后有北狄侵扰,积年苦寒,战乱不休,年年有流民,岁岁有骸骨,我领兵十年,驻境十年,二十年所思所想,唯有战可止,民怨却不可止,久而纵之,必成内忧。”
“可惜京畿路远,天高地迥,周帝为天子而非神明,坐于高台九天之上,也无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之能,所见所闻,无不狭隘,所知所想,无不浅薄。”
“宣怀英,你为周朝三皇子,自幼沉稳,早熟聪慧,学业骑射皆是一流,然而长于深宫,闻见有限,我教你诗书礼仪,教你行军布阵,教你弯弓盘马,教你明辨是非,为的可不是徒有其表,纸上谈兵。”
“故此次让你带兵北上,远行千里,亲访齐州,体察百姓。北境四州,为我故乡,为阿季、燃月故乡,也为你故乡。”
宣凛却反问他:“若我不愿呢?”
“老师心中有家国大义,黎明百姓,我却不如老师心胸宽广,世人说我是邪神转世,我便要斤斤计较、睚眦必报,我便要自私自利、不仁不义,他人记我一日金瞳魔王,我便行一日魔王之事。”
“老师教我是非对错,要我明哲保身、独善其身,要我等及冠,要我等外封,可我不愿。我偏要争权夺利、勾结权宦,我偏要入朝议政、入军领兵,我偏要在夺嫡之争中分一杯羹。”
说到最后他反而笑起来。
“丹衡长公主是我请她入宫。”
燕支轻轻叹了口气。
“你早知宣良会于熙王择妃宴中生事。”
“是。”话已至此宣凛也无意再装饰什么懵懂少年郎,痛痛快快地吐露心声,再也不见往日的阴郁寡言。“宣良此人佛口蛇心,论资质他不如宣烨,论地位他不如宣烈,若要夺储便只能用贤明宽宏来为自己博美名,他演孝子贤孙演了十几年,还真让他骗过了我那些父母兄弟,真以为他是什么好儿子好哥哥……”他冷然笑道,“还要多谢老师提醒我他非良善之辈,才能让我看出他的破绽。”
“陛下现已过不惑之年,却至今未立储,朝中几次催他早立太子,他却置若罔闻不以为意,说来也奇怪,论长他有宣良,论嫡他有宣烈,国本一日不定便一日不得安稳,老师,你说他在等什么呢?”
燕支微微瞥了一眼他的身后阴影,平静说道:“自然是在等他的王储长大成人。”
宣凛笑道:“是啊,连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逍遥皇子都知道他想立宣烨为储,入朝多年,汲汲为营的宣良又怎会不知道,深得圣宠的宣烈又怎会不知道?”
他轻轻叩着身下栏杆,低声说道:“姜妃之事,旁人不知,身为她亲儿子的宣良还能不知道吗?他本就为自己凤仪宫养子的出身耿耿于怀,更何况嫡长子的身份本来就该是他的,现在却要被宣烈,被宣烨,被我压一头,他今年已二十三岁了……他等不得了,再等下去宣烈就要娶妻生子了,陛下爱重的皇储也要长大了。”
日出东方。
宣凛站起了身,迎着阳光冲燕支笑,金瞳与日光交相辉映,碰撞出夺目璀璨的光辉来。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能真的狠下心来,拿自己的长子做赌注。”
燕支自始自终都称得上平静,宣凛反问他时他平静,宣凛自爆时他平静,现在宣凛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还是一派平静如水的姿态,到底是带兵多年,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形于色。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但是你还是会做到的,对吗?”
“……做什么?”
宣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无用功,难道他这么平静是因为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吗?这是做父母的通病吗听不懂孩子说的话?
燕支看着他吃瘪的神色,莫名其妙地笑了。
“你会做到的。”
宣凛:“……您可以不要自说自话吗?”
燕支却反问他:“你还记得你的小字是什么含义?”
他笑道:“世人皆知越王殿下出生寒冬,以‘凛’字为名。却少知殿下以‘怀英’为字,取‘怀天下之英才’之意。更不知为殿下取字者,既不是天恩御赐,也不是文豪大儒,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怀英,我信你自私自利,信你睚眦必报,我信你人如其名,我也信你人如其字——我相信你会做到,我也相信你能做好,无论是做藩王,做太子还是做皇帝。”
“可我独不信你没有私心。”
燕支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你刚才说我心中有家国大义,着实是抬举为师了,我哪懂那些情怀……”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一个诞生在人间的孤魂,因为在北境长大,对这个地方有些许怀念罢了。”
“这便是我的私心。”
他微笑着看向宣凛:“怀英,你能说,你没有私心吗?你没有想要守护的人吗?你没有会思念的人吗?”
宣凛神情一怔。
燕支笑道:“那看来就是有了。”
他素来想一出是一出,话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便潇洒地摆了摆手就要下楼:“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怀英你加油想想吧……我的刀不会给错人,我相信他们一定能守护好北境。”
“而你会守护好他。”
最后一句话宛若微风的低语,轻飘飘地送到了宣凛耳中,犹如定海神针一般,将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许久,他才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才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他才听见环佩相碰时发出的铮铮轻响,犹如玉珠落盘,叮咚清脆。
他抬起眼睫,对上了一双平静的绿眼睛,一如既往,一如初见,一如当年。
怀英:“我只想要毁灭。”
朝辞:“666”
燃月:“666”
燕支(三娃妈):“叽里咕噜说啥呢,赶紧过来洗手吃饭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风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