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神以斧分天地冥三界,母神诞七子各司其职。长女扶巽神王,持王权坐高天之上;长子修夜坎尊,流连冥界为黄泉之主;次女过泽兑尊,掌潮汐起落月之圆缺;次子素梁艮尊,拥稻谷禾穗之丰衰;三子时府命尊,执百命之死生;幺女烁明震尊,司审判裁决之权;幺子御戈离尊,养于人间,主战胜之神。
——《周书·杂谈》
自古青梧殿出魔王。
季悯入宫一月有余,一日得罪一个少爷,今天挠花了顾家三公子的脸,明日揍掉了王家小少爷的一颗牙,后日将二皇子一脚踹进了池里,并坚持声称自己绝非有意冒犯,只是人小眼花不小心把宣烈看成了御花园的石头。
宣二皇子自幼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般轻佻戏谑的挑衅,气得咬牙切齿怒火中烧。先是跑去了御书房,被告知陛下正在与燕将军商议要事不见客。抹着眼泪告去了凤仪宫,又被正为小儿子急病忙得焦头烂额的皇后娘娘推了出去。宣烈无法,只好拉着大哥杀去了青梧殿,憋了一肚子杀意还没骂出口,就吃了个闭门羹。
宣烈这下彻底没法了,气急败坏地找了个角落哭鼻子。
宣烈不快乐就是季悯最大的快乐。得知听闻二皇子告御状无果后他当晚乐得多吃了两碗饭,外加一包酥油饼一包绿豆糕一包梨花糖并一碗咸辣口的羊肉汤。
宣凛给他盛第二碗汤的时候才察觉到不对劲:“……你根本就是自己想吃吧?”
季悯嘴里还塞着东西,只能拿眼睛瞪他一眼。
用过了晚膳,天色便渐渐暗沉了下来。季悯吃多了不肯动弹,躺在软榻上悠哉游哉地看话本子。宣凛瞥他一眼,叫来宫女给他多点了一盏灯,自己则坐在桌前铺开了宣纸,专心致志誊抄起了今日的功课。
燕支早些时候派身边的女官织金过来递了话,说是最近事忙不能来青梧殿了,让季悯在宫里住几日,宣凛的功课也不着急交,等他得空了再来检查。
除此之外,他还颇具童趣心地让织金带过来两张专属小纸条。
宣凛打开自己的纸条,就看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七个大字:“不准帮他写课业。”
“……”宣凛默默揉皱了小纸条,他又转过头去看季悯,却见那人苦大仇深地盯着纸条,原本秀气的五官硬生生皱成了苦瓜模样。
“不要贪嘴少吃零食梨花糖一天只能吃一包少熬夜腰背挺直在有灯的地方看书别想着让怀英替你写作业自己的事自己做少给我惹点事王家人第三回找上门了我俸禄全赔出去了再闯祸零用钱减半三个月没有点心吃……”
季悯黑着一张脸,把纸条“砰”得一声拍在桌子上,“不来接我就算了还这么唠叨,说得好像我是什么惹祸精!”
宣凛嘀咕了一句,“我倒是觉得说得还挺准的。”
“搞什么哎,你也觉得我在闯祸吗!”季悯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看着他,“我明明是在行侠仗义!难道你也觉得顾二王六是什么好货色吗?”
“我没有说过这句话。”宣凛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为自己辩解,“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宣烈又是怎么回事。”
毕竟这家伙好像还没讨厌到人见人厌的地步。
“宣烈是怎么回事?能是怎么回事——”这话问得好,季悯一下子熄了火,那怒气冲冲的质问被压回了喉咙里。宣凛离他离得近,略略低头便能看见少年微微颤抖的眉睫,以及眉睫下掩着的慌乱无措的绿眼睛。
“能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不顺眼呗!”他终于想到了找补的理由可以理直气壮地抬头,下一秒又被两人之间陡然拉近的距离吓了一大跳,右手啪一声盖在了宣凛脸上,一使劲就给他推远了。
“你离我那么近干嘛吓我一跳——总之不该问的就别问,你只需要站在我身边微笑点头嗯就可以了!”
宣凛被他推搡着脸,嘴里闷闷地嗯了一声,眼神却飘飘忽忽落在了桌子上,“那个,纸背面还有字。”
季悯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才发现自己刚刚动作幅度过大带起了风,不知怎么把压在桌子上的纸条也给翻了个面,燕支这家伙可真爱唠叨怎么一面还写不完吗……等等他写的东西怎么越看越不对劲?!
“还有悄悄话怕你害羞给你写背面了知道你这孩子是想给怀英报仇才跑去惹事生非但你也别做太过火为师给朝堂干活也很不容易的你惹王家崽子就算了你别惹二皇子……”
季悯啪得一声捂住了宣凛的眼睛。
“你什么都没看见。”他一边阴恻恻地放狠话,一边飞快地抓起了纸条砸吧砸吧揉成了个小球嗖得一声扔了出去。
“我什么都没看见。”宣凛相当配合地闭眼转身往外走,“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哪知刚迈出两步,又被少年一把拉住了手腕。
“再走下去要撞头。“
宣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道平声调的提醒里那一丝细微的颤抖,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
“你还不睡吗?”
夜深后这样没有营养的对话每隔一炷香就要发生一次,在这张容纳了两个小孩也显得过于宽大的床榻上。先是季悯问宣凛睡了吗,再是宣凛反问,而他能得到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我吃太多了睡不着。
第三株香之后宣凛投降,认命地爬起来开始翻箱倒柜。
再次回到床上时他的手中多了个小匣子。看起来像是寻常放点心瓜子的匣子,却有一股苦涩的药材味。
“张嘴。”
长长的鬈发拂过他的手腕,温热的鼻尖顶在了掌心里,季悯像只鸟儿一般,一埋头就把药丸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他蜷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季悯的额头,“不要吃得那么急。”
“太酸了。”季悯趁他看不清,悄悄吐了吐舌头,又靠过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他顺势摸了摸怀中人浓密的头发,“山楂能甜到哪里去。”
“可是我就是不喜欢酸的呀,”季悯晃晃他的袖子,“你下次一定要放很多糖。”
“还想有下次?”宣凛重重地捏了一把他的脸,“你是生怕肚子撑不坏。”
捏完脸,他又轻轻拍了拍季悯的背,跟哄小孩似的,“吃了山楂就早些睡吧。”
季悯哼了一声,压着宣凛的袖子又重新躺了回去。“山楂又不是安神散,我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嘛。”
宣凛随口说道:“那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出乎意料的,怀里的孩子摇了摇头,“宫里的故事多没意思。”
“……那可真是抱歉。”宣凛没好气地点了点他的额头,“那要不要你来讲故事?”
“可以呀。”又一次出乎意料的,季悯爽快地答应了他。他靠着软垫慢慢地坐了起来,“你想从哪里开始听起走,从我流浪开始,还是从我进京的时候开始?”
宣凛认真地想了想。“我都想听。”
季悯被他逗笑了,“那得讲到什么时候啊……算啦,我就从第一次遇见燕支的时候讲起来吧。”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梵罗关还隶属于北狄,久到将军还不是将军,久到那上古的神王与魔王,还深深地爱着彼此。
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北方,一个洛京春风吹不到的边陲之地,相传七神之一御戈离尊曾造访此地,故得名流火城。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流火城的住民分三种:狄人,周人,野孩子。
野孩子的野是野种的野,也是野草的野。大都带了混杂的血统,不被任何人所期待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冬日里死去一批,春天到了,又争相着从地里长了出来。
而小小的季悯,与那群野孩子也没什么不同,硬要说的话,他是他们当中最长寿的那一个。
有多长寿呢——后来在已经是将军的燕支找到季悯时,他已经是五岁高龄。因为营养不良,身子比寻常孩童还要小上一圈,留着及脚踝长的头发,脸蛋也脏兮兮的,可怜得像只小猴儿。看不清少年将军的飒爽英姿,只看清了马背上的人留着一头鲜艳的红发,以为是来射杀他的胡狄人,又是钻地洞又是溜小巷。可怜燕支陪乞儿玩这猫追老鼠的游戏玩得两眼发花。
“最后他在乱葬岗找到的我。”季悯说起旧事来倒是云淡风轻,仿佛说的真是故事而不是旧事。倒是宣凛越听越闷闷不乐,眉毛皱得能打结了,好在这月黑风高夜,没人看得清他这幅丢人模样。
“燕支把我抱起来时,我把他的胳膊咬出了血。结果他那家伙不生气,反而看着我笑,笑得人心慌……还说什么,野地里长大的孩子,凶些还好。”
宣凛说:“他对你很好。”
他微微坐起了身,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声音平稳听不出起伏,“我遇到的很多人……他们对自己的亲生儿女,都没有老师那般疼爱你。”
季悯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那你呢?”
附在手腕处的指节在微微颤抖,夜色绰约他看不清面前少年面容是喜是悲。他只是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呢,怀英?”
你有没有恨过……或是怨恨过谁?
宣凛轻轻抵住了他的手。
他在为我颤抖,他充满喜悦地想。他会为了我颤抖,他会为了我流泪,他……
我没有……阿季,我很好、很好,真的。
那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三皇子,在他的爱友面前学会的人生中第一个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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