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烤马肉的香气掠过草场,江玉柔裹着白狐裘打了个喷嚏,小清雪簌簌落到她肩上白狐的皮毛里。
“想什么呢?”五部大君贺兰明珠走到她身边来,从她手里的马奶酒壶里倒酒。
“看孩子们。”江玉柔展开眉眼,温柔地笑。祭天坛之下,侍神的乌萨卡和“八里信”狂歌纵舞,震得祭坛上的红玉酒樽叮当作响。萨满的骨铃恰在此时摇到破音,惹得台下红色衣甲的贺兰琼林"噗嗤"笑出声来。
"大相,该洒马奶了。"尼楚赫捧着镀银酒樽上前,铁甲上的狼头吞肩挂住了经幡流苏。她故意晃了晃酒樽,里头发黑的马奶溅在贺兰琼林的红狐裘上:"哎呀,小亲王,手滑。"
贺兰琼林掸了掸裘衣,从腰间摸出个镶宝石的银壶,故作天真地歪头:"大将军眼神不好,该用这个,小些,手没劲也能拿稳。"
她晃了晃银壶,上头坠的小铃铛传出清脆的响声:"正好替上大将军丢的那个。"
东翼将领们顿时哄笑起来。谁都知道尼楚赫去年被陆寻芳挑飞了护心镜,狼狈得连马鞍铃都丢在战场。
“琼林,少些话,误了吉时怎么好?”江玉柔温和地笑着,从尼楚赫手里接过酒樽时,在她肩甲上掸了两下,“你的祭礼备好了?”
尼楚赫终于忘了跟贺兰琼林斗气,点点头,“早备好了,这几匹马是挑的尖子,若能宰得漂亮,马神必心大悦,只是可恨这几日陆寻芳来得紧,我营里好刀手,如今都在重山关一带巡防。”
“有岚皓呢,不妨事。”江玉柔指给她看,尼楚赫瞟了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一个男奴,也配宰祭礼。”
“休这么说。”江玉柔面色一肃,“什么男奴不男奴,都是自家人。”
淳于岚皓装没听见,他正在给弯刀系红绸带,今天他格外讲究,竟给刀刃扎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脸上一道冻伤的“乌萨卡”看了,哗啦一声摔了手里的铃,花白垂到脚底下的辫子气得直抖:
"刀兵凶器怎么上得祭坛!"
"您老眼花了。"淳于岚皓面不改色,在刀口吹断一绺头发,"这是给马神献舞的彩带,而且,待会儿还要来宰祭品呢。"他突然挥刀劈开飘落的雪花,劲风将神侍的发带刮破,他豢养的那只“穿山凤”张开双翼有好几尺,金目褐羽亮得逼人,在天上高高盘旋。
尼楚赫响亮地打了声马哨,三匹神骏的纯黑驹就从远处茫茫雪原上奔来,三个快速移动的小点。
"桑顿赐福!桑顿赐福!"洁净的童男女们拿起了碗,高高举过头顶,乌萨卡的骨杖重重顿进雪堆里。两万铁骑的呼喝声惊飞了远处觅食的寒鸦,有个年轻骑手的皮帽被声浪震落,骨碌碌直滚到贺兰琼林马蹄下。
"赏你了。"贺兰琼林心下大悦,用马鞭勾起皮帽抛回去,随手就解下腰间比血还艳烈的赤玉络子塞进去,"打完仗记得请相好的男奴喝奶酒。"那骑兵手忙脚乱接住帽子,整张脸涨得比狐裘还红。
淳于岚皓自祭天坛上腾身而起,势如江川越电,江玉柔将手中的马奶酒洒进火堆,青烟腾起时,刀光乍落,三匹无头战马冲进人群,腔子上的血喷出三尺高,马背上绑着的彩绸还在风中招摇。
淳于岚皓踩在马背上,一个优美的腾跃落地,穿山凤也展开双翼俯冲下来,落在光秃秃的马颈子上饮活血,金眼睛亮莹莹的。童男女们舀起沾满了马血的雪冰洒向空中,好像起了一阵红色的雾。
"祭品不够虔诚,给个男奴宰了。"尼楚赫咬牙切齿勒住受惊的战马,马鞭指向重山关城头:"该用中原人的血润润这祭坛。"
贺兰琼林拍手笑道:"大姊说得妙!我帐里还存着去年缴获的腊肉,打了重山关来,用他们的战犬下汤。"她突然策马绕场一周,红狐裘在雪地上烧出一道明火:"女儿们!打下重山关,我请你们吃中原厨子的红烧蹄髈!"
两万铁骑欢呼震地,松枝上积雪簌簌坠落,有个扎着狼尾辫的百夫长兴奋过头摔下马来,镶铜片的皮甲在雪地里砸出人形凹坑。女兵们嬉笑着用雪块塞进她后颈,直到这位新晋的百夫长被激得抽出腰间弯刀,才七手八脚把人按进雪堆醒酒。江玉柔低头掩住唇角笑意又好像觉出些疲惫来,将头靠在一旁贺兰明珠的大氅里。
“让她们去。”她悄悄地说与贺兰明珠,“一冬天没开刃了,燥得厉害,去练练血性也好。”
重山关的晨雾裹着马粪与铁锈的腥气,在箭跺上凝成冰晶。
姬暮野的指尖刚触到弓弦,关下突然传来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附佘先锋官正用狼牙棒上的倒钩剐蹭城墙,每划一道便朝垛口泼洒皮囊里沾过马血的马奶酒。女将玉覆面下,露出的鼻翼镶着三枚骨钉——比武时,连斩十位部落中“开兰”才有这个。
"取支三棱箭来。"姬暮野往下瞧着,屈指弹落肩头霜花,去年打狼得的骨扳指撞在垛口青砖上,一声枯涩的干响。
亲兵捧着桦木箭囊一路小跑过来时,关下忽然爆发出震天哄笑。那戴着面具的先锋官竟扯开狼裘大氅,露出缀满敌酋牙齿的胸甲,将抢来的一只中原合卺酒壶倒悬着浇在城墙,酒是温的,冒着热气,不一会儿就冻上了。
“你们中原的新娘子,妙得很,我们女亲王也喜欢!”这还是个会北地官话的,她咬着生硬的字眼,看着姬暮野的方向挑衅地笑——许她认出了姬暮野的玄甲。
陆寻芳也被喊了出来,撞开戍卒挤到箭跺前,背后的枪穗扫过姬暮野的箭囊:"三箭够么?"她似乎没把这来犯之敌放在眼里,慢条斯理地绑自己手上的护腕,"让她闭嘴,怪聒噪的。”
姬暮野偏头一直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她话音刚落便拉开那张有七八石的硬弓,一支锐箭撕开雪雾。雕翎白羽带着破空的响,穿透鹰头大纛的旗绳,三丈长的军旗轰然坠落,正盖在泼酒的先锋官头上。
附佘军阵的笑声戛然而止,浸透喜酒和马血的旗面在晨光中泛出诡怪的胭脂色。
"第二箭该射她马肚子下头的信囊。"陆寻芳话未歇,姬暮野的箭已钉入先锋官马鞍旁的皮囊,一毫不差,信囊应声炸裂,露出内衬上抢来的龙凤喜帕——金线密绣处还留着"百年好合"的字样,原是昨夜踏平了重山关里接亲的车队。
那密匝匝一队骑兵似乎僵住了,一时静寂,全都无声。
一片死寂中,陆寻芳突然放声大笑。银盔上的红缨随着笑声直打颤,将一只城门楼角铃铛下宿息的寒鸦都惊得飞去。
"好箭法!留着第三箭给她新抢的压帐郎君绣腰带罢!"
银甲白马的影子已掠下马道,北地精锐骑兵跟着杀出,姬暮野的第三箭就在这时离弦。箭簇擦着陆寻芳头顶掠过,将轻动的附佘副将喉骨钉进旗杆。陆寻芳头也不回,梨花枪绞住狼牙棒上的倒钩,借马力一挑——七十斤重的精铁兵器竟如草杆般飞上半空。
那先锋官还保持着惊愕神情,头颅便已挂在重山关的鱼叉戟上,乌黑长发间沾着的冰碴正往下滴血。
关下附佘军阵开始骚动,后队战马不安地踢踏着积雪。陆寻芳打马来回绕了三周,枪尖挑着的狼头旗掠过每一个戍卒眼前。她突然振臂一甩,染血的军旗呼啦啦展开在晨风里,傲然冷笑,"传令!午时前拿这破布给马厩补窟窿!",说话间,她故意将破布这词换成了附佘人都能听懂的土话。
城头戍卒的哄笑声中,姬暮野搭箭瞄向中军大帐。三棱箭洞穿三重牛皮帐的瞬间,他看见陆寻芳突然俯身贴在马颈,红缨枪如银蛇吐信,将试图抢回尸首和军旗的百夫长连人带甲挑飞三丈。那具铁甲撞在云梯上迸出火星,惊得抬梯的附佘男奴们扔了家伙就往回跑。
姬暮野亦在此时翻身下关,踏上纵千山,但没有出阵,他一手将斩马苗刀悬在半空。
“无我军令,擅动者死。”
"报——敌军先锋营后撤二里!"瞭望塔上的戍卒嗓子都喊劈了。陆寻芳却在这时兜马回转,银甲上溅着的血珠随着动作甩出弧光。她抬手摘下银盔,漆黑长发如瀑泻落,马蹄来回踏雪,枪尖扫出银雾,皱着眉头,显得有些不满。
"姬暮野,箭囊上换个兔儿爷绣,省得次次叫人抢了彩头。"
姬暮野沉静地看着她,不动声色,直到陆寻芳摘了头盔卸了护心镜,他才跟着她走到屋里去。
帐中炭火将熄未熄,但这是快打春的时候,点火就热。离奴上来也给自己的将军解甲,露出里头温润的那一小节羊脂白玉,和他黑色的里衣一衬,分外显明。
"这物件眼熟。"她卸下臂缚随手抛给亲兵,"是季棠的?"
姬暮野正俯身调整沙盘上的小旗,闻言指节微不可察地蜷了蜷,他直起身将那截羊脂玉按回去。"是。"声线平得像北地冻土。
陆寻芳嗤笑一声,靴尖踢开挡路的胡床,"在京中,他送你的?"尾音刻意咬重了"送"字。
"没有。"姬暮野将赤色旗往西推了半寸,"从他手里抢的。"
"挨揍了?"陆寻芳猛地欺近两步,银甲上残留的血腥气混着她惯用的马鞭油味道扑面而来。姬暮野垂眸盯着沙盘上蜿蜒的桑顿巴严,没抬眼。
"看不惯他。"
陆寻芳嗤笑一声,"我这弟弟没出息,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是当心,别死在战场上。"
“我陆寻芳不收优柔寡断的尸首。”
“不是优柔寡断。”姬暮野突然开口,黑漆漆的眼珠盯着陆寻芳,让后者发愣。
"尼楚赫轻骑已过铁刀河石峡。"他声线发沉发干——自从十四岁喉咙上受过刀伤就这样,"十二个时辰前,策哥的斥候在鬼哭涧发现附佘五部祭天用的金铃。"
“城前叩关骑兵不足三千,桑顿女骑有一千最多,男奴也只有几百,且都是轻骑,不带辎重。”
“这不是她们的主力。”陆寻芳应声,她天生记性极好,反应也快,“可余下的那些呢?”
“不知道,所以刚才,我没有冲阵。”姬暮野低声道,“或许他们也该来,但有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故,延误了。”
“桑顿巴严的雪到了四月天还没有化,他们等不了太久。”陆寻芳将令箭沉甸甸拍在桌子上,“这仗有得打。”
三个月后,沙腊子隘口的积雪被血染成褐红。姬暮野反手折断肩头毒箭时,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金铁交鸣声——是陆寻芳的长枪抽断了附佘轻骑兵的马腿。毒入骨髓疼得他双手握不住刀,便将白玉箫管咬在齿间,咬得双唇染血,双手握刀劈开面前盾阵,咸腥的血涌进口腔,倒尝出几分玉质的凉。他还有闲心想,陆寻芳那天那话说得不对,陆寻英这个劳什子的东西,没能让他优柔寡断,如今倒是让他双手更稳。
"西北军!"陆寻芳的嘶吼穿透风雪,"压阵!"
姬暮野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里摸到背后箭伤,血肉粘在铁甲上撕扯,血凝住了涌不出来,战意却冲云霄,直到大胜还营了,才发现铁甲跟中衣、皮肉,混着血冻在了一起,三个经验丰富的老军医龇牙咧嘴撕了大半宿。
姬策在阴影里抱臂看着。
"烛火在他眉弓投下阴影,"斩首四十级的军功,是带着这个挣的?"
"四十一级。"姬暮野额角青筋在医官剜肉时暴起,齿间白玉箫管映着火光,"少算了个百夫长。"
姬策扔了手里的记功册,扯过染血的绷带扔进火盆,焦糊味混着艾草烟弥漫开来,"陆家姐弟给你灌了什么**汤?朝廷要西北军和附佘两败俱伤,你看不出?改日死在战场上才舒服?"
医官的烙铁按上伤口时,姬暮野喉间溢出声闷哼。汗珠滚过血肉模糊的箭创,在白玉上凝成浑浊的水渍,"正合我意。"
姬策挥退医官,解下大氅扔在他血迹斑斑的肩头,冷不防被姬暮野一把抓住手腕,“把我受伤的消息传出去。”
姬策愣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不得还要刻薄他几句,“这么确信,附佘的主力能被你诱回来?”
“即便不回来也能当个障眼法。”
“你倒不吃亏。”
姬策低笑出声,帐外忽有快马嘶鸣,惊碎了满地血月,
“我去看看。”他要转身走时,却听得姬暮野叫住说,“策哥,信纸。”
“给谁?”
“莫问。”
“……装神弄鬼。”姬策这么说,还是给他拿了信纸,端了羊油烛,“就这一小段,你省着点用,受伤了,别太费神。”
疼痛如同冷水,一点点侵入他神智。他笔头落下几次,又收回来。
等到羊油烛最后一点火星燃尽,姬暮野才写好了他的信:"北地雪厚,皆安,勿念。"。
停笔时,一滴墨晕染了"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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