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时节,月桂飘香,甜沁沁的香气在午后暖风中浮荡,丝丝缕缕,缠得人心头也跟着发软。
章府的后花园,虽不如别家官邸那般处处雕琢、讲究奇巧,却胜在地势开阔,自有股疏朗的野趣。
园子里没什么名贵的花木,倒是依着时令,东一丛西一簇地长着些寻常花草。
春日里,那一片灼灼的桃花云蒸霞蔚,入了秋,篱畔的菊花便迎霜傲放,自成一派天真气象。
此时,几株老桂树正开得热闹,细碎的金黄藏在油绿的叶间,风过处,便簌簌地落下一阵香雨。
园角倚着一座小小的假山,山石缝隙里探出几茎不知名的青草,石下引了一弯活水,淙淙地流向一角菜畦。
这般光景,虽不精致,却让人觉着踏实、自在,别有一番远离喧嚣的田园意趣。
这章府,原本是正一品丞相曹氏的宅第,只因曹丞相卖官鬻爵获了罪,曹家被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这偌大的宅子也就空了下来。
京城居大不易,让这样好的宅子荒废着实在浪费。恰巧,章煜之因查抄曹府立了功,升任户部侍郎,圣上便顺手将宅子赐给了章家。
说起章煜之,人人都说他是走了大运。
他是当今圣上登基后首位状元,起初在翰林院做待诏,后来圣上发觉他精通算学,便将他调入户部。
谁料短短十年,他竟从个九品小官一路升到了三品的户部侍郎。
要知道,章煜之中状元前,不过是个耕读之家的子弟。
“耕读”二字说来风雅,实则家境与寻常农户并无不同,他能有今日,真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圣上登基二十三年,状元也出了七八位,可能跻身三品大员的寒门子弟,唯独他一个。
以三品官身住着一品大员府邸的,更是独一份。
不过,这花园大了也有坏处,比如家里那个十岁的小丫头要是诚心躲起来,找起来可就难了。
“小姐……”
“小姐——你快出来呀,夫人来了!”
丫鬟的声音带着焦急,由远及近。
锦宁却像只偷懒的小猫,蜷在粗壮的桂花树杈间,捂着小嘴偷偷地笑。
她才不管呢!她笨拙的小胖手把一朵刚掐下来的桂花往辫子上别,可怎么也别不住,气得嘟了嘟嘴,索性捏在手里玩。
躲起来不上课,这可是她最拿手的把戏。
“宁儿,宁儿,别贪玩了,快出来,阿娘有急事找你!”
锦宁听见娘亲语气急切,从树上坐起身,眨眨眼想了想,又赌气躺了回去:“肯定又是骗我去上琴课……胡师傅那么凶,我才不要!”
她翻了个身,枕着满树桂花香气,渐渐睡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叫嚷声将她惊醒……
“仔细搜!章煜之有个女儿,务必找出来!”
“是!”
锦宁迷糊中竖起耳朵,这声音陌生得很。
娘亲治家向来严谨,从不准外人踏入后园,今天怎么会放这么多人进来?
她手脚并用地从树上爬下来,惊落一阵细碎的桂花雨,仰头问道:“你们……是在找我吗?”
两名侍卫闻声回头,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站在树下,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你就是章煜之的女儿?”
“是我呀。”
那两人对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合该咱哥俩今日走运!”
锦宁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一人拦腰抱起。
“放开!快放我下来!”
她拼命踢蹬着小腿,可那点力气对侍卫来说,简直像只扑腾的雀儿,毫无作用。
“你们是谁?敢欺负我!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打你们手心!”
在她心里,被打手心已是天大的惩罚,虽然爹爹每次举起戒尺都是轻起轻落,连红印子都舍不得留下。
“哈哈哈……”那侍卫笑得愈发张狂:“你爹?他自己都保不住脑袋了,还如何打我们板子!”
“你胡说!我爹爹最厉害了!”
她急得眼圈发红,却仍强撑着嚷道:“等他来了,定要你们好看!”
侍卫不再搭理,抱着她大步朝前院走。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哭喊:“小姐……”
锦宁抬头望去,只见她的贴身丫鬟白芷踉跄奔来,却被身后一名侍卫挥刀劈中。
血色泼溅的瞬间,锦宁对上了一张扭曲而狰狞的脸。
锦宁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成一声呜咽。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倒映着白芷姐姐倒下的身影和那片刺目的红。
世界好像突然被抽走了声音。
抱着她的侍卫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粗壮的手臂箍得更紧,勒得她肋骨生疼。但这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不再挣扎了,像个小布偶一样软软地瘫在侍卫肩头,小小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她被抱着穿过一道道熟悉的门廊。昔日井然有序的家,此刻一片狼藉。花盆碎了,爹爹的书卷散落一地,被无数双沾着泥泞的靴子踩过。
她看到几个面生的婆子正粗鲁地拉着她院里的其他丫鬟,她们都在哭。没有人再看她这个小姐一眼。
前院里,黑压压地站了许多官兵。她一眼就看到了爹娘。
爹爹的官帽不见了,头发有些散乱,被两个兵士反剪着双臂。娘亲被推搡着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发髻歪斜,最珍爱的玉簪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章夫人本已面如死灰,在看清侍卫臂弯里那张惨白小脸的瞬间,瞳孔骤缩,发出一声心胆俱裂的低呼:“宁儿!”
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章煜之猛地挺直被压弯的背脊,目光死死锁住女儿,喉结剧烈滚动,将一声几欲冲出的咆哮硬生生咽了回去,那强抑的悲愤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那官员缓缓踱步到章氏夫妇面前,目光如毒蛇般在两人脸上逡巡。
“人都到齐了,章侍郎。”官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下跪听旨吧。”
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宦官手持一卷明黄绫绢,步履沉稳地踏入院中,原本喧闹的庭院霎时静默下来。宦官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响彻在死寂的空气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户部侍郎章煜之,世受国恩,乃敢结党营私,勾结皇子,贪墨边关军粮,以致发霉粮草输往西北,至镇西军战败,损我军威,祸乱社稷。依大雍律,判章煜之秋后处斩,其妻郭氏入教坊司,以正国法。其未成年的眷属,没入掖庭,充为官奴。钦此——”
章夫人闻言,闭上了眼睛,不过瞬间,她便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懵懂的锦宁,大声呼喊:“宁儿,好好活着!”
语毕,拔下头上的金钗,刺入咽喉。
“雅雅!”
锦宁最后的记忆,便是父亲声嘶力竭的喊声。
再睁开眼睛,已经身在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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