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皱的信纸是坊间最常见的品质,拿在太叔雨手中,在他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更显得粗糙。
玉央撑在榻上,探出头想偷瞧点什么,可也只隐隐见其中小字细密重重。她不信邪地瞪大了眼去瞧,岂料那信纸一转正朝她眼前送来。
“想看直说便是,何须偷着来。” 语气淡淡的,透着些熟稔的体贴。
“啊”的一声,玉央启唇讶然。而那信纸悬在手中,想瞧的人当下却又不敢接。
非是拿小娘子性情,遂了愿便要拿乔做样。而是太叔雨身份复杂,玩闹偷瞧是一知半解,知之太多祸福难测。
单是当下在江湖上他明面担着的身份就够数上一二。
其一者,是西武林墨城里“扶不上墙”的师者。
二者,临处有一城名栟州,城中有一条十里长街,称“工巷”,其中泥瓦木工,机巧玩具,雕石篆刻,棉灯布艺,就如开会似的一应俱齐。平头百姓不知晓内里的门道,只知道“天下工匠出栟州,栟州城里瞧工巷”,要想学门匠艺,去一趟栟州回来总能多赚几两银子。
然而有些头脸的人心中皆是明镜,这一整街尽是墨城的产业。墨城的当家人,自是这条街巷的总掌柜。
玉央不懂这几多事,只知道这足足两担子杂事,都够寻常之人愁上几愁。
而这,也只是明的,还有那些暗处的,她身后的妖族老少,还有….几多她道不清的。
“这摆明了就是封密信,这般轻易就允瞧,不怕央告密么?”
“你又能与谁去说。”
“哼~”
太叔雨讲得十拿九稳,惹她娇笑一声,眸光里的犹疑散去,接过信纸。小字两行,讲的是一桩贵胄的家事。
横竖弯钩反卷向外,通篇笔记歪歪扭曲似孩童读书初学,手指纤软而腕上无力,持不稳笔。
妖人混血,腕不生力,是先天不足的半妖特有的字迹。
眸光微沉,指尖轻抚着小字,玉央喃喃地问:“写信的人,是宴婆婆的女儿吗?”
无声是默认,她便不由心伤着道:“这个小丫头…,真是倔强。留在海村里安心耕织有何不好?明知是险,还偏要跟着你走。”
在仙岛古志之中,曾记载世间存在九界。其中个别所生非人,是乃妖,魔,灵,鳞各踞一方。
然而古志中笔墨吝啬,除此句之外所书皆无。
许是仙岛旧民安乐祥和,自足之中无心探索抑或传承之人有意隐之,唯有民间野史中残存不可信的寥寥记载,说着“澜海之外有一城邦,所过之人奇之,似人非人,似树非树,花鸟鱼从皆称民也。”
古书“澜海”也便是当今的“劫海”,就在漳州城外。
故事流传在沿海的城邦,被改编数次,填砖加瓦编入志怪。
说那海之外的妖族各个奇丑无比,残忍成性,茹毛饮血。每逢月夜就会渡海而来,届时窗外的树入夜也成妖,门上的瓦蒙了黑又变成妖,它们会顺着未关紧的门窗爬进室内,吃掉入夜不眠人的眼睛。
妖族事迹,能止小儿夜啼。
“你可不知道呀,我家孩儿听完就缩进被子,紧闭着眼睛怕被吃掉哩!” 绣坊里的阿婶常有此言。
玉央每每听了,也跟着笑,讲些教子有术的客套话。
心头却常道。仙岛生活着是真,渡海是真,可若有选择的自由,谁又情愿漂泊到此。
妖者,傍灵而生。
“灵”是一种特殊的矿产,其中蕴含着极为特殊的力量能滋养妖力。对妖族而言是强身、愈病的生命之根本。
年幼的妖若想平安长久的长大,灵的滋养必不可少。
在妖界深处,灵晶随处可得,而仙岛乃是人族之地,环境与妖界殊异,本就少有灵晶矿脉。灵晶于人族无用,又其貌不扬,自是不受珍惜。遂而早在千年的开采中几近湮灭。如此境况之下妖想活在此,便是注定了身弱命薄。病则难愈,新生的半妖比之更差上几分,五体不勤是小,短寿夭折更是常事。
上天分明不想妖族居于这片人族的土地,偏偏在三百年前轰然降下灾劫。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澜海上空的银茫几乎将天都撕开了。海面之下巨声轰鸣,寒凉的海水变得滚烫,掀起百丈狂浪倒灌入妖界边境,不知摧毁多少村庄。
后来,灾难究竟如何平息,玉央并不知晓。彼时她萌灵不久,欢喜地乘着画舫浮在海面上,蓦然一把巨浪将她卷进海中,地转天旋之后再醒来便身处一方孤岛。一只树妖粗布麻衫,头上枝丫折断,狼狈着拖着她上岸,告诉她这里每一个妖,都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浪里的幸存。
她本是一块莹玉,幸而被深埋在某位妖皇的墓里,受陪葬的灵母滋养,百年生骨千年成妖。有极韧的身骨受得起这段风浪,可周遭的妖族却不然。灾难带来的伤病,在几日里夺去数条性命。彼此素昧平生的妖群也因此凝成一股绳,萦绕起凄然的哭声。
“我们,应该都回不去了”
树妖望着海面上散不开的浓云,其间闪烁不歇的无声银色电蛇,哀哀地讲。
可是回不去,也不能死在这里,东边不能行那就朝着西边去。于是她们造出舟来,带上干粮朝着平静的海面漂过去,遇见岛屿就停下来歇息,攒足吃食再重新启程。
漂泊流浪,雨雪风霜,纵是最年轻的玉央也被海上望不尽的茫茫之相噬得昏沉沮丧。直到在海上看见摇晃的渔灯,打渔人穿着蓑衣,在夜色下一掌一掌地收着网。
玉央看得精神一震,忙爬身而起喊着“陈春!陈春!那儿——有火光!” 她遥遥一指,撑舟的树妖便转了杆,向着渔船去。
渔港上已经是收船的时辰,渔人瞧着远处来几条小舟也心生好奇的驻足去看。可是刚看清那舟上影时就挨个吓得扔下网子逃开。
简直牛鬼蛇神,奇形怪状!
“妖怪啊!!”“海上,有妖怪——!!”
尖嚷声传遍不大的渔港,渔民们纷纷拿起钢叉铁鞘掷向海面。不久之后许多穿兵带甲之人聚集在港边,打着一杆带字的旗帜。片刻后箭矢倾落如雨,还带着火苗,落在海里噼里啪啦地溅起水花来,打得小舟摇晃,不得不向浓雾里退去。
好不容易寻到有生灵的陆地,却上不了岸,再寻一处又不知该往何方。
几条小舟留恋不舍,只有在沿岸处悄然徘徊,终于还是回到浓雾间一方小屿。
陈春在背风处为老幼妖族扎起一个火堆,背身又坐得极远处去,紧怕火舌燎到他枝丫上的叶子。
“不然算了,我们就在这个岛上扎根! 人家不稀罕俺们,何必去讨那个嫌!”
“可是吃食….衣衫,都怎么办。风都低了,眼看着就是冬天” 鹳目的老妇颤抖着生羽的臂,羽下揽着瑟瑟的鹳子。
这声问点破困境,讲在每颗心里。四下寂静,每双眼都在火光里低垂。
玉央站起身,悄然走进屿岛边的水中去。
此处只有她与那些岸上的生灵最相似。她额上无角,眼梢无痕,臂无缀羽,肩头无枝。浑然是一个“人”。
她在夕阳落时入海,月初升时上岸。开始只偷些粗麻的布匹,逐渐仗着样貌犹似人族中的总角女娃而去人家里求些圆滚滚的块茎吃食,后来胆子大些就在白日溜到集上,可是不通言语唯有学一些乞子求物求食。
屿上的日子不易,却也在每个妖的尽力之下苦作撑持,早有些麻木了。
海风吹得鬓发结霜,海水在风里干涸以后手掌上凝着许多银白的盐粒子。玉央将它们一一抹下丢进石碗里,裹着麻裙入海。
她游过岸边,一搜渔船正靠在岸上,渔灯在风中摇晃,火光幽微。
“好像是,三十年前,也在这片海岸。我带着儿子来打鱼,在礁石山上看见个男孩。还以为他要投海,带着儿子劝了好半天。”
“三十年前啊”
交谈声被海风淡淡吹开,传进玉央的耳朵里。一声温和,一声老迈,二人你言我语地聊着这片海,她躲在礁石后面,不敢露出头来。
“可不是吗,远远瞧着和你长得可真像。但铁定不是你,你顶天也还没我儿子大,那时候准还没你呢!”
渔灯晃荡着跌灭了焰苗,渔夫说着收起渔网,在海风里小心地重新点起渔灯来。
“老伯,快回家吧,这几天要涨潮了”
“这就走,最后一网咯——! 年轻人也别总站在这里,海风吹久了湿寒入骨,老来不消停。”
声音远去,玉央扶在石后探头见那年轻者站在海岸边,看着在月色里飘落海面的冬雪。
彼时她还不知海之下封存着古老的力量,致使它在寒冬也永不会冻结。
海浪在大雪下仍旧澎湃不息,忽而乘风起,吞下落雪,打得岸旁冷沙低鸣。
是刷啦啦的声音。
海水又咸又冷,潮来潮去,没过少年人的小腿。他立在那处像根钎钉,只是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从天上飘落的那重重雪片里瞧着白亮的月,也没动一动。
玉央忍不住顺着那道视线看过去,越过遥遥的海面,她想起那块被浓云电闪压着的绝地,挡在她们回家的路上。身体不由微微发抖,足下一滑便栽倒进水中。
扑通一声呛进海水,也引起了岸边人的注意。她狼狈地爬上礁石,惊吓之余忙辩解道:“路过,路过而已!” 说罢才想起,自己满口妖言对方又听不懂,讲来何必,不如装作哑女才比较实惠,这下只能装作疯婆渡难关了。
“真的吗?”
“当然,当然是真的。千真万…..”
等等?我竟怎得听懂了这人言,不,不对!
玉央骤然反应过来,她方所闻是一声咬音更古的妖语。
这里,也有其他的妖族吗?
这里怎么会有……..。
“你听懂了?你听得懂对吗…..?”
“我们,从海的那边来..,人族恐惧我们,不允许我们上岸,可我们想活着..”
她撑身而起,不可置信地淌着海水向那人行去。不长的路,她踩着尖锐的沙砾,走得像行在梦里,而自己就如一个装满的沙袋,从开口的那一刻,袋子便破开一角被水流带走了其中的沙粒,随着恳求的诉说,渐渐瘪下去。
眼泪占满眼眶,她仰着脸跌倒在他面前,消瘦的手掌像抓住求生稻草般攥着他的衣摆。
“教我,教给我人族的语言….,我们,想要活着,活下去…..”
伏得极进,她也没能看清这人的模样。他背后是出云的银白月光,只有一双暗金的眼,带着凛冽的杀意,淬过火似的明亮。
这眼神太寒凉,让心口的血都凝结。一双手骤然欺近,扯着衣领将她整个人拎起,身上的海水噼里啪啦地落下,天地骤然降下昏黑的墨色,她再瞧不见出云的月。
玉央浑身发颤,死命睁大双眼,在黑暗里瞪着那双眸子,看见鎏金之下森寒翻涌的滔天怒恨。
心中冥冥地想,这一刻她要赌自己的生死。
“人族,哈哈。”
少年启唇,是微微喑哑的声音。
“哈哈。习得人言,成为人族,好过逍遥的余生…吗?”
那声音贴着耳畔,低低的问询。玉央无从作答,挣扎地蹬踹着双腿。
“人族有什么好呢。非人族类,远必诛之….为人所用,取之尽矣….。愚昧好战,贪得无厌。虚伪狡诈,自负傲慢….”
似是玉央的恳求触动了此人的逆鳞,他细数着条条人族的罪孽。将玉央举至胸前,嘶哑癫狂,无状地摇晃。
攥着他的手腕,玉央声息破碎。眼泪连成串子滴溜溜地从颊边淌下来。
她拼命摇着头,哭得呜咽着说:“不,不,不对,不对!”
“他们,予我食粮..怜我孤女..”摇着头,她却无法不记起在渔港的徘徊,不由分说掷来的渔叉箭矢,刺伤鹳婶的翅膀,燎着了陈春头上的树枝。想起屿上石洞中堪活的老幼,一时间她竟也觉得恨了。
我们也只是求活一场,又错了什么呢?
心中生疑,口中的话便无力,剩一句“活着”呢喃在唇中。
她被掐得昏昏欲死,嘶声哭道:“活着,活着吧,只有先成为人,我们…才能活下去..”
攥紧衣领的手不知何时松开,她重新跌回在海水里,月色撒下,她终于看见眼前人。他也是那般浑然的“人”,额上无角,眼梢无痕,臂无缀羽,肩头无枝…甚是生得俊美,鬓发如墨,苍白静寂。
他低身半跪在沙里。玉央用手去捧进那张脸,柔声续语:“教我,成为人。…仁善,真诚…有情,慷慨。”
“央,会做一个完美的人。”
很久以后,她才知晓,这个沉默的少年是近百年来在这片陆地上唯一的妖。
而百年以前,这里还不是渔港,它属于一个祥和的名唤“玄思”的妖族村庄。
…..
“自央识得你,已是三百年。”
指尖轻搓,胭脂晕开了纸上的“蔺”字。在她习字之后,方才知当年港口的旗帜上所书何字。
“如今这家只余一女,终究外嫁他人,传承已断。央且想着何不就到此为止呢。今后避而少见,好免了你再神伤。”
“嗯——,笔者当下也有此意。”
薄薄的信纸凑在烛台上寸寸烧尽。
太叔雨盖上青灰的幕篱,推门而去,看不见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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