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千城说对了。岳万丘急急而来,一半是霁寒霄实在出格;另一半,为了儿子未来的处境未雨绸缪。
离火无忌非常委婉客气的告了霁寒霄的状——自那一天来了剑宗参加无情葬月的仪礼,霁寒霄不仅一路跟去尾随,还偷走了他的衣服;不仅偷偷摸摸偷走了衣服,还一路尾随,去离火无忌每一个去过的村子打听。
时间,地点,人证,一应俱全。
没有通过刀宗告状,已经是很客气、很委婉的反应。
道域不成文的一条规矩:地织天生有缺,武功难练,术法难修,四宗对这样柔弱又稀缺的地织更是看重,无论哪一宗都是以礼相待。
飞凕分化成地织,老父亲骤然感受到了压力——对于一个武功注定无法突破的地织来说,今天发生在离火无忌身上的,将来未必不会发生在飞凕身上,所以他才如此反应激烈。
“离火无忌还没走远,备一份礼,还来得及送去。”
岳万丘从万般感慨里回过神来,听了这句话,下意识应下,道:“那霁寒霄的事?”
玉千城叹道:“霁师弟哪里是对手。且放心去吧。”
秋天多雨,细细沙沙的雨声催人入眠,一丝凉意弥漫开来。
雨水稀稀拉拉落下来,离火无忌端了烛台,推开了厨房里地下室的板子,缓缓往下走。地下室里摞着几坛药酒,都是他自己泡的药酒。
药酒旁边是一些晒干的菌菇、豆子和咸鱼。
另有两个箱子,里面是他收着的药材。值得放到地下室里的,当然是很难得的药材。
离火无忌把端着的蜡烛侧过来,蜡油一滴两滴滴落,趁着蜡油未干,他把蜡烛立在木箱上。摇摇晃晃的光里,他找到旁边角落里的小刀,挖开地下室角落的泥土,不多时,就挖出一只酒坛子来。
酒坛子晃荡几声,有不少碎银子。
离火无忌把袋子里的银子掂了掂,打开旁边存放药材的箱子,没多久夹着两个盒子、拎着装银子布袋上去了。他把东西点了又点,天不亮出了门,往药店里去。
当大夫的同行,自然识得好货,出了药店,离火无忌一下子多了四百两银子,连着之前攒下来的四十多两,陡然沉了不少。
桃源渡口,离火无忌撑起船桨,用力一点,小船缓缓破水而去。
雾气蒙蒙,笼罩着水面。静谧的微光洒在道域水脉上,风一阵又一阵,吹得衣衫飘动起来,离火无忌却擦了一把脸上湿漉漉的水珠。
小船走了一个时辰不到,隐约间有一座小岛的影子。
他系好了船,银子扔在船舱里,背篓里是一捆绳子、一只玉盒、一张渔网,还有一叠厚厚的青布,和一些灰褐药末砂石。小岛久无人至,落叶纷纷,离火无忌提一口真气,熟练的穿过了一大片林地,沿着一条狭窄的石子小路上去,那条路极为狭窄,一路盘旋而上,到了半山,只见一棵树倚着一块怪异的巨石郁郁葱葱,一侧的树枝垂下,离火无忌望去,不由眯起眼睛。
那树枝深处,搭着一只鸟巢,如今是空的。
他放下竹筐,用绳子绕着树和石头几圈,打了个死结。绳子另一端穿过渔网,渔网里有细细用绳索绑着那块厚布,等一切理定,才将旁边的泥土砂石装在了渔网之中。
渔网放下山崖,越来越沉,往下坠去,离火无忌用力一拉绳子,那渔网便猛地抖动起来,冉冉青烟冒了出来,不多时,山壁一阵扑棱惊飞,两只鹫鸟突然废起,盘旋一阵,猛地向绳子啄去。
渔网晃了几下,险些要不支,但烟雾越来越多,更有噼里啪啦响声冒出来,凶恶的鹫鸟哀叫了几圈,腾空而起。
离火无忌心一横,鹫鸟飞得远了,若是一会儿回来,更没有机会。他抽出腰间短刀割断了绳子,将绳子拉上来,沿着崖壁往下落了一寸。雾气更浓,风声更烈,一阵高时一阵低,离火无忌身不由己随着风晃动,紧紧抓住绳子,小心的下落。
不能往下看……他强迫自己只看着山壁,一抹若有似无的莹白光华,忽然抓住了视线。
“果然……”
离火无忌一点点落下去,忽然间,绳子猛地一晃,他陡然抬头向上望去。
黑压压的兀鹫张开翅膀,遮天蔽日,一声凶厉的嘶鸣俯冲下来,离火无忌一手攀住绳子,五指攥紧,另一只手飞快抬起,袖箭激射而出,兀鹫硬生生扇动翅膀,竟然避开此招。离火无忌只觉得绳子又是一晃,上空另一只兀鹫张开翅膀,似乎要抓紧绳子飞起,他几乎连衣衫都湿透了,接着风一荡,往那一丛崖壁上摇摇晃晃的幽兰露靠近,迅疾伸出手去。柔软的花枝受不住一点力气,几乎立刻就要被他捏烂了花茎,沁出汁水来。
然而下一瞬间,绳子又是一震,几乎垂荡飞起,旋即又是重重撞向山壁。
两只……离火无忌手腕一动,靠绳子摆荡硬生生让背后竹筐撞上崖壁,又被弹出,他不敢迟疑,用牙齿咬住幽兰露的花茎,反手拔出腰间短刀,身后猩风袭来,短刀迅疾划过一道,只听一声悲鸣,兀鹫迅速往下坠落。
另一只兀鹫竟也飞快冲下去。
离火无忌短刀归鞘,飞快拉紧绳子上了山,竹筐虽然破烂,玉盒还在其中。他立刻把采下来的幽兰露放了进去,割断绳索落入山崖,夹着玉盒往山下去。
到了小船上,放了绳子,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撑起船桨,冷汗一重重冒出来,手臂一阵剧痛,才发觉鲜血淋漓,衣袖更是早就染红,刚才竟然不觉得。
夕阳西下,万学天府外,离火无忌站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沉沉看着不远处的朱门。
过了许久,他等得心焦口燥,几乎要生出怒起来,那门也牢牢关着,通传的人不知去了多久,也不知是否通传。
又过了片刻,朱门终于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而来,四下一看,与离火无忌目光相遇,脚步一顿:“无忧?真的是你?”
“裕铂,”离火无忌露出一个笑容:“真的是我。”他把玉盒粗暴的塞过去,道:“我记得你姐姐练功一向要用幽兰露,我采药时遇到了……”
檐前负笈一头雾水,接过玉盒道:“你难得来找我,难道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这些,你看,五百两如何?”
檐前负笈一怔,再看之时,叙旧的话硬生生变了:“五百两,五百两够么?你……你等一等,我去去就回。”他没急着问发生了什么事,夹着没打开的玉盒回去,没一会儿去而复返,从袖子里抽出一叠银票:“我阿姐正差幽兰露来练九印天火,这些正好,银票你拿着,要是不够——”
离火无忌捏住那一叠银票,心头一震,低声道:“多谢你。”
天快黑了,从那一叠银票里,离火无忌抽出了五张,再把四百四十两银子让掌柜称过,还差十两,虽然银票还够。但掌柜看他是宁大夫,便让他趁手时再来。
伙计从库房里拎了一坛酒,不大不小的一坛,一千两银子一坛,道域最贵最好的酒,解金貂。离火无忌提起酒坛,迎着暗淡的星子,他走了一路,一直到啸刃峰山下,眼前一黑,忙抱紧了酒坛,靠在路边喘了口气。
好不容易到了啸刃峰上,天色微亮,守门的弟子还在打盹。
离火无忌下意识摸了摸袖子里,摸了个空,只好罢了,把守门的弟子摇醒了,笑道:“师弟,烦劳你把这坛酒送给笑残锋那里,就说是我的贺仪,他自然明白。”
小弟子去了,离火无忌最后看了一眼大门,转身走了。
盒子里的幽兰露还很新鲜,檐前负笈关上了盒子,又从书架上的一本书册里又数了几张银票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你匆匆忙忙的,是要做什么去?”
檐前负笈赶紧合拢了书,转过身,故作惊讶:“阿姐?”
“听说今天有人来找你,怎么回事?”泰玥瑝锦眉毛微扬:“你该不是交了什么好朋友?”走到桌边,一眼看到了盒子,翻了开来:“这……”
“自然是为了阿姐搜罗的,话不多说,我还要去谢过人家。”檐前负笈笑道:“阿姐,我就先出门去了。”
泰玥瑝锦合上了盒子:“难得你有心,既然人家先来找你,倒也不妨交好一二。”她说得意味深长,檐前负笈跨出房门的脚又撤了回来,叹道:“你就非要让人跟着我吗?”
“你若不是我弟弟,看我操不操这个心。何况,若不是我让人跟着,如今你去哪里找人?”泰玥瑝锦冷笑一声:“当年你就喜欢瞒着我,连学宗的典籍术法也送人,若不是我讨还回来,这点家底可够你送的?”
檐前负笈叹一口气:“就是你这样,无忧才不敢上门。”
天慢慢黑了,似有一条红色的人群,吹拉弹唱,热热闹闹,轿子里是披着红盖头的新嫁娘,穿过黑夜的寂静,抬到了那河边的小屋里。
离火无忌揭开了桌上的酒坛封泥,那是剑宗的人追上来送他的,是一坛好酒,香气扑鼻,几乎让人落泪。他忍不住幻想,此时此刻,大师兄是不是也揭开了他送的酒?
那样的好酒,是他送的,将来西风横笑永远也不能忘记。哪怕和别人白头到老,和别人成亲过日子,但他这个被扔了的师弟,还是不肯死心的送了一坛让人无法轻易忘记的酒,在这个日子里——他要西风横笑永远也不能忘了他。
酒入愁肠,离火无忌趴在桌上,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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