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年的春天,阳光轻柔地洒在大地上,仿佛在诉说着新的开始,然而对于魏金花来说,却是命运转折的开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眼神空洞而又沉重,从警车上抱下了年仅两岁、哭得声嘶力竭的她。那时候的她,还不认识这个亲生父亲,在他的怀里拼命挣扎,小眼睛紧紧盯着远去的警车,那里面有她的妈妈,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魏刚将哭闹不止的魏金花放在地上,刚一松手,小家伙就像一只倔强的小兽,朝着那片尘埃奋力跑去。黄泥公路蜿蜒曲折,她小小的身影在其间显得如此孤独无助。摔倒在泥坑中的她,小手小脚不停地扑腾着,泪水和着泥土沾满了小脸,可眼前除了空荡荡的公路,什么都没有。最后,魏刚无奈地再次抱起她,转身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那背影在弯曲的小路上渐行渐远,只留下公路上的尘埃缓缓落定。
这个村庄宁静而又贫穷,平日里鲜有人迹。两边的山林郁郁葱葱,沉默地见证着岁月的变迁。黄泥公路上,偶尔会有几个孩童牵着老黄牛嬉笑而过,或者是三三两两背着粮食去赶集的村民,他们沉重的脚步,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声响。
魏金花被父亲带回了那个已经离散八个月的家。她在魏刚的怀里不停地哭闹着要妈妈,余秀英拿出糖果哄她,可她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哭累了才沉沉睡去。这样的哭闹持续了两三天,全家人都得时刻盯着她、哄着她。有一次,魏刚只是去撒了泡尿的工夫,回来就发现小金花不见了。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房前屋后、田野水沟找了个遍,最后在黄泥公路上发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迈着不稳的步伐朝着公路另一头跑去。这一次,余秀英紧紧守着小金花,递给她糖果,小金花拿着糖,眼睛里满是疑惑,盯着眼前一脸慈祥的婆婆。余秀英笑着剥开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小金花这才学着样子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可她的眼神里依旧有着一丝疏离。
那时的魏金花,总是跟在隔壁十多岁的姑娘阿莲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着“燕姐”。阿莲一次次纠正她,可她还是执拗地喊着“燕姐”。白天跟着阿莲到处跑,晚上也非要和她一起睡。魏龙看着孙女这样,心里担心不已,生怕养不亲这个孩子。他在家里大发雷霆,让余秀英把魏金花抱回来。被抱回家的小金花哭闹着要“燕姐”,哭了许久,直到又把自己哭累睡着。
余秀英为了哄小金花,从集市上买来了小青蛙和小飞机玩具,还经常喂她吃糖、吃饼干。下地干活的时候,就把小金花放在背篓里,可小家伙总是不安分,自己慢慢爬了出来,在地里摘花拔草,玩得不亦乐乎。慢慢地,魏金花忘记了燕姐,开始整日跟在余秀英身后。
夕阳西下,晚霞渐渐散去,余秀英扛着锄头,手里拿着从野地里摘的一束红果子,慢悠悠地走回家。小金花正坐在魏刚身旁的小板凳上,学着父亲用铁锤砸开桐子壳,嘴里还和父亲较着劲,争论谁砸开的桐子更多。余秀英笑着喊道:“金花,快看,我手里拿的是啥子。”小金花看到红果子,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跑到余秀英身边,接过果子吃得开心极了。
夜晚,煤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魏龙握着小金花的小手,在田字本上一笔一划地教她写“1,2,3,4,5,6,7……”小金花眼睛专注地看着,小嘴里跟着念着。冬日的寒夜,冰冷刺骨,火上的铁钩挂着茶壶,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地上的脚盆里,一大一小两双脚泡在水里,魏金花调皮地用脚搓着魏龙的脚,水晃动着。魏龙看着孙女,笑着打趣她腿黑:“你那双腿只怕是一年没洗了吧。”魏金花嘟着嘴反驳:“才不是,我洗澡的时候洗过。”余秀英走过来,把魏金花的裤腿提到膝盖上面,粗糙的大手轻轻搓着她的小脚丫,略带抱怨地说:“上个月才洗了,就说得有一年没有洗了!金花,我们明天晚上火烧大些,再洗个澡啊。”魏金花乖巧地回答:“好”。
擦干脚后,余秀英给魏金花讲起了狼外婆的故事。小金花听得入神,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害怕。讲完故事,她又缠着余秀英讲谜语。火苗摇曳,映照着一家四口的身影,在这寒夜中,那束暖光仿佛是幸福的象征,驱散了寒冷与孤寂。余秀英笑着说:“那你猜猜,水生骨是啥。”魏金花眼珠一转,聪明地答道:“是冰!”魏龙在一旁夸赞:“还挺聪明。”余秀英又出谜:“半捱上一个碗,天晴下雨接不满,是啥啊。”魏金花想了半天,没答出来,魏刚笑着打趣:“鸟窝呢,这都猜不出来。”余秀英接着说:“远看一座庙,近看须须掉,里面坐个活菩萨,仍逗逗不笑,又猜啊。”魏金花脑子飞速运转,一分钟后灵机一动地答道:“是新娘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魏金花渐渐长大,关于母亲的记忆早已模糊。她只记得自己曾在黄泥公路上奔跑,是父亲把自己捡了回来,至于为什么跑,脑海里只有那辆模糊的车影。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她心中虽有疑惑,却从未主动询问过母亲的行踪。然而,关于母亲的事情,却总有人在她耳边提起。有人告诉她:“你妈是枣树那屋里的那个脸上有疤的女人,叫黄芬。”魏金花认识黄芬,那个村口大嗓门的女人,脸上有一半都是烧伤的疤。她觉得黄芬是个善良的人,虽然总是被村里人开玩笑取笑,但身上有着一种简单的快乐,所以她很喜欢黄芬。可她心里一直清楚,自己的母亲叫黄丽华,这个名字从小就印在她的脑海里。当听到别人说母亲是黄芬时,她慌张地大声反驳:“不是的,我奶奶告诉过我,我妈是黄丽华。”说完就哭着跑回家找余秀英求证:“我妈妈到底是谁,到底是黄丽华还是黄芬。”余秀英心疼地抱住小金花,安慰道:“你妈当然是黄丽华了,怎么会是别人,以后不要听别人说啥你就信啥。”
从那以后,余秀英不再让魏金花去那家邻居串门,两家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余秀英常常对魏金花说:“你妈是个小偷,把我们家的粮食偷到你外婆家里去。跟你爸离婚过后,她又去偷别人地里的庄稼,被别个打得叫唤,你千万莫学你妈一样偷东西哦。”在余秀英的反复教育下,魏金花从小就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哪怕小时候尿床揭开被子看到过无数次大红钞票,也从未心生歹念。余秀英指着后院那道用小木块拼起来、缝缝补补过的门对魏金花说:“看嘛,这就是你妈一锄头打烂的门,后面我们才补好的,你妈那个人凶残得很。”她缝衣服的时候,又指着装针线的竹篮说:“这就是你妈给你留的这么个纪念哦,就只有这么个篮子,走的时候连一个搓衣板都带走了的,这个竹篮还是我偷偷给你藏起来的。”其实,这个竹篮一直被余秀英用来装着针线和鞋底,魏金花也是看着这个竹篮长大的。
走在稻田边的时候,余秀英还会说:“你妈当初根本不想生下你的,怀你的时候就准备在医院里打胎,莫得家属签字医生才没有给她打。在医院生你的时候,她又用脚后跟抵在下身,想把你瘪死在肚子里头,是我看到后,把她拉起来,你才落了地。从医院里回来过后,她还是不想要你,抱到你准备把你扔在这个水田里淹死,也是被我拦下来的,不然你死了好几回了。你妈呀,早就想跟人跑了,所以才老早就不想要你,在家里边又打又骂的折腾。就是为了逼到你爸爸离婚。你看,我这大拇指上的疤就是她咬的。”当然,余秀英也不全是贬低黄丽华,在魏金花做事情太细致不麻溜的时候,她总会叹气说:“你妈做事情比哪个都快,我们一顿饭没吃完,她把我地里的猪草就割了一大背篓回来。哎!你咋干个啥都这么磨叽,跟你爸一模一样。”每当余秀英说起黄丽华的时候,魏金花从不搭话,只是默默地听着,这些话她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子。魏金花和余秀英话不投机的时候,余秀英就会骂道:“就像你那个妈样……”
不知不觉中,魏金花越长越像她未曾记起的母亲黄丽华,可没人告诉她母亲的模样,她也不知道镜子里的自己有着六七分母亲的影子。有一次,魏金花跟着魏慧和安青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安青小时候曾被魏慧托付给余秀英照看,她对传闻中的舅母还有些印象,只是因为年龄太小,忘记了面容。看着身边小巧清秀的魏金花,安青好奇地问:“妈,金花的妈妈长什么样子啊。”魏慧脸色一沉,没有说话。安青不死心地继续追问:“妈,金花的妈妈到底长什么样子嘛。”魏慧黑着脸,不耐烦地大声吼道:“什么样子!什么样子!就像金花子那个样子。”一时间,气氛变得格外安静。魏金花看着魏慧黑着的脸,心里明白了大姑讨厌自己的母亲,可她还不知道,大姑其实也并非真心喜欢自己。
在魏金花三岁的时候,父母的离婚诉讼案终于判了下来。她被判给了魏刚,而就在这时,黄丽华最后一次来到了魏家。她不是来看女儿的,而是来搬走自己的嫁妆和离婚分得的粮食。正如余秀英所说,黄丽华把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了,似乎想要抹去在这个家的所有痕迹,可唯独带不走年幼的魏金花。她心中或许也曾有过不甘,毕竟经历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但最终还是妥协了。当她从魏金花身边走过时,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一眼,或许是下意识的,又或许是女儿的身影终究还是闯进了她的视线。
三岁的魏金花看着眼前忙碌的一群人,愣愣地站在那里。身边有人对她说:“金花,这是你妈,你叫她给你留下一些东西,你让她不要搬走粮食……”魏金花迷茫地看着这个被别人称为坏女人的母亲,只见她正专注地装着稻谷,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旁边又有人说:“金花,拿着你手里的棒打她,打她不给你留下粮食,打她心狠不要你……”一只手推着她向前,想要让她去打自己的母亲。魏金花心里害怕极了,她不敢靠近这个陌生又强壮的女人,小小的身体拼命往后退。看到旁边站着一言不发的魏刚,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跑到了父亲身边。魏刚心里憋着一股气,背后的那只手却还在推着魏金花,她无奈之下,拿起手里的棒,敷衍地打了父亲一下。魏刚忍不住大声吼道:“你打我干什么,我又没有不要你。”可那只手还是没有放过她,再次把她推到母亲身边。最后,魏金花鼓起勇气,用手里的棒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亲生母亲,然后便落荒而逃。
这段记忆,被魏金花深深地埋在了心底。长大后的她,已经不记得推自己的那只手是谁的,也记不得母亲的面容,母亲的身影在脑海里也是模糊不清的。她甚至忘记了有多少个声音在推着自己去打人,那些声音,就像被尘封在岁月深处的秘密,如果没有人唤醒,她自己都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魏金花的童年,除了这些关于母亲的纷扰,也有着许多美好的回忆。余秀英靠着卖菜、卖鸡蛋、卖草药,一毛一毛地攒钱,给魏金花买回来各种各样的玩具、零食,还有漂亮的大红花头绳。魏金花想念在外务工的父亲时,余秀英就会给她买回来仿真电话,让她可以对着电话诉说对父亲的思念,尽管电话那头没有回应,但她的小脸上依然洋溢着幸福。
魏金花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余秀英身后,从田间山坡到屋前灶后,看着余秀英忙碌的身影,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余秀英的小护卫。邻居和余秀英吵架的时候,魏金花会勇敢地跑到余秀英前面,叉着腰对着对面的人喊道:“不许你欺负我奶奶!”余秀英煮腊肉的时候,总会从锅里捞起骨头给魏金花啃。有一次,冬日里的她闻着腊肉味儿跑过来,站在旁边馋得口水直流,可今天却不见余秀英像往常一样捞起骨头给她。她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余秀英的眼角浸出了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而余秀英的手还在锅里用筷子插着腊肉,判断是否煮好。魏金花心里明白,奶奶是在思念年关还未归家的儿子,她其实也一样盼着父亲回来。只是她还不懂成年人生活的奔波与不易,心里只想着:“奶奶刚刚的眼泪水到底有没有掉进腊肉汤里面呀。”她嚼着嘴里的腊肉,吃得有些矛盾,一方面不理解多愁善感的眼泪为何会打扰腊肉的美味,另一方面却又真切地感受到了爱是如此可爱又暖人心底的一件事情。
余秀英喂猪的时候,魏金花也会跟在后面。看着猪圈里埋头拱食的两头大白猪,余秀英对魏金花说:“人做坏事,下辈子就会投胎变成畜生,只有好人下辈子才能继续做人,做人不能干坏事,要做个好人,晓得吗!”魏金花看着猪圈里的猪,眼神坚定地点点头,认真地回答:“嗯”。在她心里,奶奶是个好人,爸爸是个好人,爷爷是个好人,自己也要做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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