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姿再次回到邬市，是参加老桑的葬礼，距离她上一次回来，已过去了五年。
那天天气很好，无风无云，碧空如洗，烈日当头浇下，墓地里，人人撑着伞，像站在雨中一样。
周围不时传来几声抽泣，声音不大，窸窸窣窣的像风的叹息。
“唉，你说当年要能多劝劝他少抽点烟，是不是也不会有今天？”有人懊悔，却被旁边人毫不留情地揭了短。
“得了吧，你还劝他？你别忘了当年是谁躲厕所里抽烟结果被老桑逮个正着的……”
老桑是肺癌走的，据说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末期了。他谁也没说，每天还照常去学校给学生们上课，直到有天昏倒在讲台上被送进医院，大家才知晓。癌细胞早已扩散了。
领导同事个个替他惋惜，但老桑自己反倒是看得开：“命嘛，好的坏的，总归都是要受的。”
这可与他平日里教学生时说的话不一样，往常他最爱念叨的就是“知识改变命运”，恨不得他们都能逆天改命，眼下轮到自己身上，却反而认命了。
好好先生老桑，一辈子都围着讲台、围着学生转，教书育人三十载，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真正的桃李天下了。
于是现在，他的学生们也来送他了。
倪姿站在角落里，她没撑伞，头上恰有一片树荫落下。细碎的光影随着微风在脸上浮动，翻山越岭似的摇晃跳跃，映得本无表情的面庞霎时灵动鲜活起来，像浮冰散尽化冻的春水。
葬礼很简单，老桑无儿无女，父母皆已故去，年过半百身边已无什么亲人，唯有校长和学生代表分别致辞哀思。
恍惚间竟给人一种不是在开追悼会，而是新学期开学典礼的错觉。
校长张明成站在最前面，他身材高大，即使隔着些距离后面的人也依旧能够望见他的身影。永远一丝不乱的头发，昂首挺胸的气势和不论春夏都不离身的西装。
乍一看好像和十年前没什么分别，可若是仔细去分辨，岁月的痕迹还是清晰可见。最明显是金属框的眼镜换成了茶色玻璃片的墨镜。
那场事故倪姿辗转听说过一些，市教育局组织的全市教师运动会，张明成被羽毛球意外砸伤眼球，导致一只眼睛近乎失明。
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是否有所好转，还是更糟。
“你不嫌晒啊。”头上突然多了一把伞，挡住了那些摇摇晃晃斑驳的树影，一只手挽住倪姿的胳膊，熟悉的茉莉花香气随之扑来。
倪姿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谁。“都九月了，虚张声势的太阳罢了，能有多大威力。”
“秋老虎也是很厉害的。”陈予茉摘下墨镜放进包里，她穿一身长衣长裤，通体遮得严严实实，肘弯挂一只爱马仕，脸被宽大的帽沿遮住，只露出半面白皙小巧的下巴，和一张精心描画过的红唇。俨然一副豪门阔太的样子。
倪姿打趣她：“好的好的，知道了，陈太。”
一句“陈太”似乎令陈予茉十分受用，满意地点点头，一副“你听我的准没错的神情”。
陈予茉自从两年前如愿嫁给富二代老公之后，吃穿用度无不愈发讲究，非最好最贵的不用。倪姿笑话她这满满的暴发户心理。陈予茉却分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挥金如土，活得潇洒。
倪姿有时候挺羡慕陈予茉的，羡慕她的自我，理性，不在意他人目光。不像她，看似什么都不在乎无所畏惧，实则却不过是因为太怕失去。无欲，无求，则无畏。
葬礼之后，从墓园出来众人并没有急着各自散去，而是围在一起讨论等会儿同学聚会的事情。
“饭店已经安排好了，地址和包厢名字都在群公告里。差不多就出发吧。”班长徐天说道。
“班长办事永远都是这么靠谱！”樊非竖起大拇指，紧跟着不忘损好友两句，“不像某些神仙，结婚都能把自己名字给写错……”
“樊非你烦不烦啊，就这点事说一年了还没够，我妈都没你能念叨！”写错自己名字的某人急赤白脸要捂他的嘴。
周围几个知道内情的同学纷纷笑场。
“没够没够！一年哪够，这事我能说你一辈子！”
今年初肖尧结婚，因为他一贯懒散怕麻烦的性格，在定下婚期之后就把所有的事情全都甩给了婚庆公司，并且要求不到万不得已别来烦他，花钱买个省心清净。
婚庆公司拿了钱，倒也不负所望，总体来说办得都不错，唯独在婚礼当天的迎宾墙上出了岔子，把新郎名字“肖尧”写成了“肖饶”。乐得去参加婚礼的樊非说他不愧是吃货，结婚都不忘了带碗饭在身边。
“哎你们俩差不多行了——”陈予茉笑得直不起腰，她问倪姿，“你说他们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好像和十几岁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
“这有啥难理解的，男人至死是少年！”樊非大大咧咧回答她，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羞耻。
“你可别把我和班长跟你自己扯一块儿。”肖尧十分嫌弃地撇清界限，“我们可都已经是成熟稳重的已婚人士。”
“你可拉倒吧，咱班‘四大天王’，除了班长，剩下的谁也别笑话谁。”
一句话勾起了大家许多的回忆。当年班里有“成天说话”，“成天干饭”，“成天学习”和“成天睡觉”四大天王。如今四王聚齐了三王，还差一个。
“应子杭呢？”有人问。
许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倪姿感到自己的心像是突然被揪住一般，猛地收缩，身体也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仿佛被触发了什么应激开关，从头到脚都在用力。
挽着她手臂的陈予茉察觉到她的变化，不着痕迹的伸手揽住她的腰。
“听说他毕业之后好像就留在了国外。”
徐天说：“最近也回来了，不过还没回邬市。”
“哇这么多年从他出国后就再没见过，以为他早在国外定居了呢。”
“没定居估计也差不多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对于应子杭，每个人都充满了好奇。不仅仅因为他是当年整个高中部的风云人物，邬外近十年来的天之骄子，还未毕业就已手握多所国内顶尖学府的预录取名额……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参加高考。
不是像班里的一些同学那样，因为计划出国，放弃了国内的高考。
应子杭是意外缺考。
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在高考前夜，留给所有的老师同学一个至今未解的疑问。也成为倪姿心底从此不敢触碰的梦。
但没有人会因此认为一颗明星就此陨落黯淡。
因为他是应子杭啊。
好家世，好样貌，好头脑，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缺失一次考试就黯淡了呢？
“咱们在这猜个什么劲儿，班长不是说他回来了吗？班长肯定知道啊。”
面对众人期待好奇的目光，徐天十分无奈，不忍扫大家兴，“我们也是前段时间因为老桑的事情联系上的，聊了几句得知他近期要回国。”
“回来做什么呀？”
“好像是探亲顺便结婚？我也没细问，毕竟是人家家事，加上隔着时差聊天也不方便。”
“哎哎这样一说那就合理了，咱们现在这年纪，突然回国八成就是为了结婚。”
“完了，我的初恋要结婚了，我的青春结束了呜呜……”
“应子杭不结婚，你的青春也早结束了。”
“樊非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
同学们还在聊，在笑在闹，但倪姿都听不到了。
耳边只剩下风声呼呼，无休无止。所有那些被她封存在记忆深处的日子顷刻间全都涌现，如洪水决堤，似暴雨倾盆。
此刻的倪姿仿佛坠入了邓布利多的冥想盆，风还在吹，树还在晃，日光还是耀眼明亮，却与她再无什么关系。脑中轰鸣隆隆不止，翻来覆去只有一句——
应子杭。
“假如他日相逢，我该以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1]
[1]拜伦《春逝》
想写一个青春故事，写一群人的青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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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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