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录出来了!”
“今年居然这么早就出来了?前些年不都要晚两天吗?”
“快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
李生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喧闹声,仰头将杯中的酒一口闷了,喉咙发苦,只觉胸腔中像被塞进一团湿棉花,又沉又堵。
他四岁开蒙,五岁便能吟诗作对,七岁已能出口成章,教过他的夫子都夸赞他天资聪颖,童试时亦成绩斐然,哪料此番秋闱不说名列前茅,竟会连榜都上不了。
进京前,爹娘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乡亲们也对他寄予厚望,可如今……
他简直无颜面对父母乡亲!
茶楼里愁容满面的不止李生一人,不远处坐着的梁生、刘生也是一脸的愁云。
刘生更是连包袱都背好了,打算今日就离京,还能节省一些银两。
胡生手里拿了两本小录走过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多出的那本该给谁。
李生摇摇晃晃地起身,大步走过去夺过了余下的那本小录,面有不忿,“让我看看。”
就是输,他也要输个心服口服,倒要看看他究竟哪点比不上那些榜上有名的人。
翻开小册子,第一页便是今年解元所作的文章。
这篇文章字里行间里透着难得的灵气,辞采华茂,引经据典,叹一句奇文瑰句也不为过。
可这些句子偏生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字与字之间渐渐生出了重影,茫然地笼罩在李生的眼前。
这不对,这不对!
这篇文章分明是他写的,怎么会冠了别人的名字?!
“弄错了……”李生握着册子的手指不停颤抖,声音也有些发哑。
“什么弄错了?”那厢胡生也正巧将第一篇文章看完,闻言面露疑惑,还挠了下头,“是这篇文章哪处写得不对吗?或许是我才疏学浅,没能瞧出来。”
李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边上人多眼杂,他又无凭无据,断断不敢妄言。然而心中这口郁气,他如何也不能轻易咽下去。
他一把抓住胡生的手,死死盯着他的脸,压低声音问他:“胡兄,你可信我?”
过去在村里念书时,胡生就曾多次听闻李生的才名,对其很是敬仰。听说李生此回落榜,他内心也是唏嘘不已,为其不平。
此刻见到李生这般面色凝重,他当即便表示:“信!李兄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好。”李生点点头,用手重重指着小录上的文章,“这篇文章是我所作。”
胡生的眼睛蓦地睁大,下意识想要质疑,但顾念已然先允诺了会信任对方,话到嘴边转了转又咽下去,换作更委婉的说法,“李兄,此事非同小可,你如何能证明?”
如何证明?
李生沉思片刻,很快想出对策,目光如炬,“这篇文章是我倾尽心血所作,每行每句我都能说出背后所思所想,待我与此人对簿公堂便能有个分晓。即便是要我在相同时间内再作一篇水平相当的文章,我也能作得出来。”
还没等胡生应答,身边却又响起两道声音:“这篇看起来也不对,此人我见过,他走到哪身后都跟着好几个仆从,整日东游西荡、沉湎淫逸,怎能作出这般好文章?!”
“……这篇文章看上去,跟我写的那篇好像。”
胡生心里一咯噔,若说只有李生一人说自己的文章被张冠李戴,或许还能说李生是因落榜打击太大而胡思乱想,可接连几人都这么说,那这事就明显不对劲了。
李生则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样,急忙抓住刘生的手,“你再仔细看看,这篇跟你写的那篇可是一字不差?”
在他的逼问下,刘生却胆怯地缩了下脖子,“我……我不确定,兴许是我认错了。”
李生被他这样气得想破口大骂,那边梁生忽然凑近,笃定地指着小录上的一篇文章,“他不确定,我确定。这篇文章我一瞧便知是我作的那篇,断然不会有错。”
“那好,我与你便结个伴,一同去大理寺鸣冤。”李生一拍桌子,将事情定下来。
胡生古道热肠,平素尤爱为人打抱不平,见到堂堂天子脚下,竟有此事发生,心中格外愤慨,当即便决定要与二人同去大理寺。
刘生脸上却全然没有他们几人的激动神色,扯出一抹苦笑,“你们几个可是第一回参加秋闱?这种回回都有,早就不稀奇了。那些人一个二个有权有势,光凭我们几个根本讨不回什么,没用的。”
他这番话落下,几人的脸色都灰暗了不少,不会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
“那难道我们就任由他们如此么?!”梁生气得双眼猩红,“我们寒窗苦读是为了什么?我们学的礼法、道义统统都不作数了么?即便今日我们去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也好过什么都不做,我宁可枝头抱香死!”
刘生被他说动,攥了攥拳头,咬牙道:“好,那我也同你们一起去。”
他们四人携手从茶楼中出来,怀揣着一腔不屈热血,要去大理寺给自己讨个公道,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监视着。
看着部下又撂倒了一波人,奚尧看了眼无觉无察的四人,沉声吩咐:“务必要将他们安然无恙地护到大理寺。”
他也想看看这群权贵眼中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究竟能干出怎样的事来。
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大理寺门口,然而早已对此见怪不怪的官吏对几人声称此事不归大理寺管,让他们上别处去。
眼见着双方僵持不下,奚尧正打算让人去知会严臻,事情却一时有了新的转变。
“将军,他们好像准备去敲登闻鼓。”耳边是部下的及时回禀。
登闻鼓设立已久,真正去敲这面鼓的寥寥无几,早早便流于形式,只怕即使有人去敲了,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应答。
不过奚尧略一思索,认为这或许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当即便改了策略。
他吩咐一队人去闹市寻些百姓过来齐聚,造出声势,一队人留在身边待命。至于大理寺这边便让严臻做好准备,留作后路。
他朝那四人深深地望了一眼,只要这鼓有人愿意去敲,那他定会让这鼓声传至它该去的地方。
-
登闻鼓前。
李生与梁生负责击鼓,一人敲累了便换另一人,他们口中一边诉着自己的冤屈,一边挥臂重重敲打着鼓面,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胡生与刘生亦不空闲,自包袱中找出笔墨纸砚,两人半趴在地上奋笔疾书,将手中的笔化为利刃,写下一篇又一篇字字泣血的檄文。
纸张如天女散花一般洒向围观的众人,由他们捡起,再经由他们的口传扬出去。
如此浩大声势,很快便有人坐不住了。
有一对官兵朝这边走来,一脸的凶神恶煞,口中厉声斥责,想要将登闻鼓前的众人如数驱逐。
已然派人把消息递进了宫中的奚尧将此看在眼中,暂时不急着露面解决,有意让人缠住这些所谓闻讯赶来的官兵,事后查一查兴许也能查出些什么来。
“刘兄,你怎么不写了?”
胡生察觉身边的人停了笔,投去疑惑的目光。
而刘生面露忧虑,皱着眉望向那群官兵,有些胆怯,“他们是来抓我们的吗?”
见到那些明显来势汹汹的官兵,胡生非但没露怯,反倒激愤起来,“我等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刘生愣了愣,又忆起茶楼中听到的那句诗——
“宁可枝头抱香死。”
掷地有声的话犹在耳畔,他不禁仰头望了望天,低头时已然下定决心,朝着登闻鼓靠近。
咚——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鼓声,一行殷红的鲜血自鼓面上流下,凄然,刺目。
血色映在奚尧的眼底,惊骇之余瞥见有明黄的车舆从宫门中驶出,立即命人动作起来。
那群官兵连同这一路上作乱的数人都被奚尧命人看住,统统送往大理寺收押,而这桩秋闱舞弊的大案则被毫无遗漏地呈至皇帝跟前。
事发突然,世家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不敌他们有备而来,紧接着便由柳泓澄递交了一封长长的折子。这封折子不仅将卫解重多年来靠秋闱敛财的细枝末节都一一列出,还将私铸□□、私养兵马、收缴储备粮等等罪状也一并写清。
面对一条条确凿的罪证,皇帝惊怒无比,所有牵涉之人皆锒铛入狱,听候发落。
连此前凭借舞弊谋得功名的一些权贵之子也纷纷被追溯罪责,革去官职,无一幸免。
今年的秋闱成绩则被全数作废,改定来年再考。至于不畏强权、勇于进言的四位书生皆荣获嘉奖,还不忘给为击鼓受伤的刘生安排了御医前去医治。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皇帝再度气得病倒,萧宁煜提前解了禁足,暂理政务。
奚尧这日路过东宫,脚步微顿,想着顺便进去看看。
小瑞子倒是在宫中,却不见萧宁煜人影。
“将军,殿下还没回来,您要不先去书房坐着等?”小瑞子见到奚尧微有讶异,只当对方是有事来寻,并未多问,还一脸喜色地跑去给奚尧沏茶。
他跑得太快,奚尧连劝阻都没能说出口,叹了口气,只得先进了书房。
甫一走进去,奚尧的脚步就顿在了原地。
他从前也来过此处,但眼前的情形却与他记忆中的布置有了诸多不同。
书案正对着的那面墙原本只挂了幅山水画,此刻却满满当当地挂满了画像,画中人或笑或怒,或站或坐,皆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巧的是那画中人还生了与奚尧一模一样的眉眼。
目光飘忽又落至别处,只见书案上摆着一枚骨扳指,断裂之处用了金丝细细修缮,化作一只金色的鹰缀于其上。
除此之外,边上还有过去摔了道裂缝的琉璃珠和前不久刚被拿走的香囊。
这些东西不知放在此处多久,也不知有何用处,而此等隐秘之事眼下却被人无意撞破。
一时间,奚尧胸前起伏不定,心神俱震,急急退步,转身就要往外走去,却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低低问他:“奚尧,你要去哪?”
(第二卷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