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馆的夜,总是开始得比别处更早。
当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从黄浦江面敛去,馆内便次第亮起灯笼。暖黄的光从雕花窗格里漏出来,映着往来宾客脸上暧昧的笑意。丝竹声、笑语声、觥筹交错声,织成一张繁华的网,将所有的隐秘都掩盖在其下。
浅清立在二楼的廊檐下,月白长衫的衣摆被晚风轻轻拂动。他扶着朱漆栏杆,垂眸望着楼下大堂的喧嚣,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致的玉雕。
"清哥儿。"管事徐伯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都查过了。云裳姑娘昨晚见的最后一位客人是永丰洋行的李经理,亥时初走的。喝的酒是馆里常备的绍兴黄,香是……是她月初刚领的那份'醉梦甜'。"
浅清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楼下:"李经理那边打点好了?"
"打点好了,他不会往外多说半个字。"徐伯顿了顿,声音更沉,"只是……云裳姑娘房里的丫鬟秋雁,今天一早告了假,说是老家表哥重病,要回去看看。老奴觉得蹊跷,派人去她说的地址查过,根本没有这个人。"
廊下的光影在浅清脸上明灭,他长睫微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知道了。"他的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老娘,住在闸北棚户区,靠给人缝补为生。"
"拿二十块银元,找个面生的兄弟送过去,就说是秋雁托人捎回来的。"浅清终于转过身,廊下的灯笼在他昳丽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光,却化不开他眼底的寒意,"再派两个机灵的去码头、车站悄悄找找。活要见人,死……"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徐伯会意,躬身退下。
浅清又在廊下站了片刻,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在莳花馆最僻静的东北角,与前面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推开门,室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冷清,一床一桌一椅,一个书架,墙上挂着一幅墨竹,再无多余装饰。唯有临窗的案上,摆着几个白瓷小碟,里面盛着不同颜色的香粉,旁边散落着几本古籍,最上面一本是《香乘》。
他走到案前,点燃一盏小小的酒精灯。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他沉静的眉眼。他取过一小撮暗红色的香粉,轻轻置于银叶上,然后将其架在火苗上方烘烤。
一丝极淡的、带着果味的异香渐渐弥漫开来。
这不是"醉梦甜"。这是他自己试制的香,为了找出那致命香气中隐藏的秘密。三个月来,他几乎试遍了所有能找到的香方,却始终无法完全复现那日在锦瑟阁闻到的味道。"醉梦甜"的配方他烂熟于心,按理说不该有如此诡异的效果。
香气渐浓,他轻轻嗅了嗅,随即蹙起眉头,迅速将银叶移开。不对,还是不对。这香气虽媚,却少了那一丝勾魂摄魄的甜腻,更不可能让人面带微笑地奔赴黄泉。
他有些烦躁地放下香具,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吹散了一室异香,也带来了前院隐隐的笙歌。他扶着窗棂,望着远处外滩的灯火,眼神空茫。
玉簌、莺时、云裳……她们的笑靥仿佛还在眼前。玉簌弹得一手好琵琶,性子却最是怯懦;莺时歌喉清亮,心气也高,总想着有朝一日能被人赎出去做正经太太;云裳舞姿最美,也最懂得逢迎,是馆里近来最红的姑娘。
她们性格迥异,却都以同样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凋零在这锦绣堆里。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从廊外传来。不是徐伯,也不是馆里常见的任何一个人。那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停在了他的院门外。
浅清眼神一凛,悄无声息地后退半步,将自己隐入窗帘的阴影里,右手则轻轻探入袖中,握住了一柄冰凉短刃的柄。
门外的人停留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似乎是在窥探。随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前院的方向,渐渐远去。
浅清没有立刻出去查看。他在阴影里又站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缓缓走到门边。他并没有开门,只是透过门缝朝外看去。月色清明,院中空无一人,只有石阶上,似乎落着一小片模糊的白色。
他沉吟片刻,轻轻拉开门闩。
门外空荡荡的,夜风吹过,带着凉意。他低头,看向石阶。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朵已经有些萎蔫的白兰花。花瓣边缘泛着黄,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清。
浅清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认得这种花。云裳生前最爱在鬓边簪一朵白兰,说是香气清雅,能压过馆里俗艳的脂粉气。玉簌和莺时,似乎也都偏爱此花。
他蹲下身,没有立刻去碰那朵花,而是仔细打量着它。花茎的断口很整齐,像是被人用剪刀剪下,而非自然凋落。是谁?在这个夜晚,将这样一朵花放在他的门前?
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朵白兰。花瓣柔软冰凉,带着残留的、极其淡雅的香气。这香气,与他记忆中"醉梦甜"那甜腻的暖香截然不同。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快得抓不住。
他直起身,握着那朵凋萎的白兰,重新关上门,将所有的喧嚣与隐秘都隔绝在外。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夜,还很长。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似乎比他想象的,离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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